李洛侧头一看,却见林芑云眼中流露出简直是崇拜的狂热之情,手中紧紧地拽着丝巾,一副恨不能身插双翅飞下去,硬将那衣服抢来的模样。
李洛吃了一惊,再转头看去,才发现场中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女子盈盈舞来——特别是女人们,崇拜与妒忌两个词几乎就如刻在粉脸上一般明显。
那女子似乎弱不胜衣的转了一圈——李洛此刻定下神来,也不得不承认,她那一转一折一挥之间,竟是那般的完美,天下女子所有的神情,娇羞、妩媚、柔弱、腼腆……统统集于这不经意的舞步中。她的转,她的跳,她的低回,她的昂然,她不可琢磨的一哀一愁一颦一笑……恍惚间,她不似踩在舞台之上,倒似无形的风在托着她轻盈的身体梦一般飞舞。她那一头缎子似的秀发也在这不可琢磨的气氛中,和着妙到毫巅的节拍飘荡起来。乍见之下似乎是风月无边,再看看却又变成了典雅高贵,当真变幻莫测。
李洛在那一瞬间,只想到了一个词——“女人”。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
娇芙娘舞了几圈,慢慢退回场中,突然的一顿,那双含烟似雾般淡淡的眸子一转——全场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往后一缩,跟着又齐齐往前一伸,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她看到我了!”——轻启朱唇,续唱道:“花柳含丹日,山河入绮筵。欲知陪赏处,空外有飞烟。”
到了“烟”字,她的声音渐渐提高,宛若雨后乳燕于柳絮之间来回穿梭,其音之清越清新,叹为观止,让人浑然忘形于翠色天地之间,留恋忘返,以致她何时唱完,何时退场,竟无一人意识到。
直到陆福儿又自那黄绢幕后钻出,一扬嗓子,道:“圣上命:赏翠玉十块,金五十两,绢百匹!”时,众人方回过神来,自然又是喝采之声雷动,比之刚才那番军舞还要热闹,良久不息。更有无数男人心中如火烧般,摩拳擦掌,只待宴会结束,立刻去抢个头排,近距离一睹娇颜之风采。
那陆福儿待四周呼喊渐低,手中拂尘一挥,大声宣布:“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李洛献曲一首!”
林芑云一惊,回首一看,身旁的人却已不见。只听楼下李洛扬声道:“微臣李洛,斗胆献曲一首。陛下素知臣五音不识,仓促成行,不恭之处,还恳请陛下谅解!”一边说,一边已自幕后旋出,手持一根遍体墨绿的长箫,微笑缓步而走,自然一股潇洒气派。
他这么一露脸,场中倒有一大半的人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弃了那么好的一台戏,更没想到他竟自己登台演出。就在人们还兀自不信之时,李洛已举箫就唇,微一吸气,吹奏起来。
刚吹了两三段,众人不禁面面相窥,再听一阵,所有人都惊异的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样的吹奏!曲调时断时续,声音忽而呜咽难辨,忽而尖涩难听,完全就如初学者般,连基本的运气都未掌握。更有甚者,好几次发不出声时,李洛竟然大模大样停下来,摆弄一番,换两口气再继续吹。而变调走音、前后掉段、无谓重复之处更是罄竹难书!
就是李洛那不堪入耳的吹奏,众人也感觉得到,那曲调绝非什么欢喜敬贺之曲,反而充满了哀愁悲怨之情。年纪大一点的部分将军们隐约记得这是多年前塞外边关的军人常在日暮时分吹奏的思乡之曲,而年纪大一点又略通文学的更少的将军们,则还能大致记起其中的几句词: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这、这、这等哀怨之词,竟敢在庆功大宴上,当着皇帝的面吹出来!
大殿内刚才热烈的气氛此刻骤然降下来,所有人不是裹紧了衣襟就是握牢了扶手,脸黄得不能再黄——这个胆大包天的李洛,难道想把大家伙混一锅里害死不成!
只除了林芑云。她悠然地端起茶,就嘴边喝一口,忙又“呸呸呸”的吐出来。
好烫的茶。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
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楼下一人长身而起,合着李洛似是而非的曲调,沉声吟来。他的声音不大,只因大殿内除了箫声外再无第二种声音,是以仍然满堂皆闻。
“乒乒砰砰!”突闻一阵桌椅翻腾之声,那人身前身后的十几个人像见了瘟神般跳起来,拼命挤到其他地方去。刚才还满面春风称兄道弟,此时此刻生怕与此人有任何瓜葛。他的四周退潮般迅速空出一大片。
林芑云眼角一瞥,察觉到自己周遭的人也在迅速而无声的退开,暗自一笑,往楼下望去,心道:“此人好生厉害,竟比之李洛还进了一步,吟出诗来。不知是哪一个高人?”
正想着,那人已自人群里慢慢走出——挤得密不透风的场地,只有他似劈波斩浪般前行,所到之处人畜闪避,替他让出一条坦坦大道。
他先向幕帘方向深深一躬,再对李洛一拱手,转头往后看了一看。灯火映在一张瘦小而坚毅的脸上,暗淡的嘴唇不说话时便紧紧地抿住,孤高与纤柔交织在那对凤眼内——林芑云已认出他是那日曾见过的楮遂良。
李洛也似乎略略一惊。但他并不停止,继续吹着让人浑不自在的难听的箫。楮遂良负手立在他身旁,对四周惊诧莫名的眼光视若无睹,朗声吟唱道: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竟以此诗公然讥讽皇上的亲征!
一阵衣裳扑然之声响起,坐前排的长孙无忌、萧禹、马周等一干人已纷纷起身躬立,而大殿内其余人等见到朝中重臣都已惶然至此,哪里还敢多坐,也跟着慌乱地站起来,人人汗出如浆。
其实整个殿中,犯了事的,或是受人猜忌排挤的,或是暗地里搞鬼而自觉露了点尾巴的,十之八九心中都是七上八下,不知待会儿将会有怎样的雷霆之威降下,而降下之后又是否会砸到自己头上,是否莫名其妙牵涉到自己……
殿内空气好似冻住了一般,人们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好像只要自己出的气粗一点,都会吹落那厚厚的黄缎帘子,让那天庭之怒勃然爆发。有那么一刻,绝大部分的人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让台上那两个天杀的十八代祖宗都不得安宁。
楮遂良吟到最后两句,已声带哭腔,眼中隐隐有泪——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哭了。下面的人这个时候虽然已将这杀才的祖宗折腾到二十几代,却也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不明白他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疯。
林芑云也暗自惊讶,心道:“此人狡诈至斯!那日听到他力捧李洛的‘百丑闹春’,还以为是一普通官僚,没想到竟留着这么一手。今日李洛的吹奏,风头倒被他抢去一大半了。嘿嘿,朝中还有如此人才,以后倒要多多留意留意。”
突然,那巨大的帘子一阵抖动,太监陆福儿脸色惨白地钻了出来。大殿内顿时“乒砰”之声不绝于耳,那是仓皇的人群不由自主往后退时撞翻了桌椅。有的人更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踩的踩压的压,却都是咬紧了牙关不发一声,所有的目光都齐齐集中在陆福儿身上,心惊胆颤的等着他开口——
“圣上问——”陆福儿的底气似乎也不如刚才足了,扯着嗓子吼:“为何而歌,因何而哭?两位如实禀来!”
“臣——”李洛极干净俐落地单膝跪了,朗声道:“为千千万万战死疆场、保我大唐江山永固的将士们而歌!”
“臣——”楮遂良也一撩袍子,双膝跪下,深深地叩下头去,哽咽道:“为千千万万赴不毛之地、征蛮夷之邦,血染黄沙、身陷异国、战死疆场、扬我大唐天朝声威、保我江山万年永固,却尸骸无存、声名无传的将士们而哭!”
林芑云眼中一亮,还未等她叫出好来,身旁突然又是“乒乒砰砰”之声响个不停。她愕然转头一看,只见楼上楼下所有人正在拼命推开周围的桌椅,腾出地方跪下。有腿撞到椅子上的,也有脑袋撞到桌子腿的,更有脚蹬到别人脸上,自己眼前也有双脚的,却都没有丝毫怨言,各自抱了头趴在地上,恨不能脑袋钻进地里去。
林芑云虽然早料到有此一节,却也恨声连连。好在她周围的人本就离得远远的,由得林大小姐慢慢地摆谱,一摇三晃地扶着椅子跪了,还不忘凑到栏杆缝隙处,偷眼往台上望去。
“臣有本上奏!”楮遂良膝行几步,继续对着帘子高声道。下面的人几乎同时抬头,想看看这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家伙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连李洛都忍不住看他一眼,脸上肌肉隐隐抽动。
“奏来。”陆福儿干巴巴地道。
“臣请陛下择一地,为无名之将士们立碑纪念,以宣陛下仁怀圣德,使天下知我大唐将士之勇武,亦保将士们之英名永存世间,为万世之表!”
几名重臣身子颤了一下,都是同样的心思:若得皇上恩许,当是好事一件,但若是交代不清,反过来可就是皇上不顾民生狂征暴敛的象征!这事太大了,任谁也扛不住。几只老狐狸迅速交换一下眼色,都闷不作声,由得他在台上一个人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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