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杖老头突然心中一软,好似从那少年执着的眼光背后,见到了自己当年的依稀模样。他叹一口气,傲然道:“我穆奎山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来只有我伤人,可没有人敢伤我,是以从不带伤药。小子,你若不信,大可四处打听打听,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阿柯顿时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跺脚道:“那……那可怎么办?”不住搔头,四处乱旋。但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跑上楼找陈束要。小真此刻也躲到回廊一角,既不敢看,更不敢说,深怕父亲一怒之下,立时便要了阿柯的小命。
一时之间,偌大的令城老店内,就只听见阿柯一个人上窜下跳的哀叹之声。
忽听一人吃力地道:“小兄弟,我……我这里……还有点药……”
阿柯闻言猛地一顿,回头望去,正见到一直匍伏在地的刘志行颤巍巍地扶着张椅子慢慢坐起身来。他肩头伤口本已被他自己封住穴道,但随着右手用力撑地,又是如注般涌出。待得终于在椅子上靠定了,刘志行伸手要去掏药,然而手抖得怎么也伸不进衣裳里去。
阿柯往前直冲,不料敷满鲜血的青石地面不胜之滑,他脚下一使劲,顿时摔出老远。他也顾不得伤痛,手脚并用的爬到刘志行身前,老实不客气地伸手进去乱摸,一面道:“哪里?药在哪里?”忽然手指碰到一物,掏出来一看,大喜过望——原来是一只小瓷瓶,上面书着五个娟秀的红字,那便是连阿柯这类常吟“什么计长什么计短”的人,也识得的“凝血归元散”。
阿柯紧紧拽着瓶子,问道:“是……是不是这个?”声音颤抖。
刘志行牙关紧咬,嘴角流出一丝血,并不言声,只点了点头。
“你脸色好白……”阿柯迟疑道:“你哪里受伤了……胸口有几处突出的地方,那是什么?”
刘志行摇摇头,尽力露出一个微笑,低声道:“小兄弟,你有情有义,不惧生死,实在难得。快拿去救那位姑娘吧。”
阿柯后退一步,呆了一呆,突然恍然大悟,一翻身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道:“你胸口骨头断了三……四根,千万别动!等我回来想办法!”不等刘志行回答,爬起来就向那少女跑去。
他这般浑然不顾左右的跑来跑去,大呼小叫,铁杖老头一时拿不稳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说他武功高强吧,走几步就会摔一跤;说他是普通人吧,见着满屋子缺腿少脑袋的尸体,又好像视若无睹,并不惊慌。这一点倒也罢了,寻常胆大一点的自问也可做到,但这小子甚至连惊异都看不出来,好像被砍死的人就该如此一般。刚才自己一怒之下忍不住出手,虽未使上全力,也使了个六七成,这小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就那么恰好躲了过去,反倒还让自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手,怎么看也不像是凑巧。铁杖老头混迹江湖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当下也不出声,冷眼旁观,暗自留心。
陈束站在二楼,也因一时看不透铁杖老头的来意,仍旧负手而立。只有小真一颗心小鹿似地乱跳,直跳得耳朵里擂鼓似的砰砰作响,透过栏杆的缝隙,默默地注视着阿柯的一举一动。
阿柯奔到那少女跟前,左右一打量,将她抱到一扇翠竹屏风后。他伸手摸了摸少女鼻翼,还好,还有气息。阿柯轻轻撩开少女的外衣,只见血仍不停自淡绿色的贴身小衣下涌出,当下略一踌躇,双手合十,低声道:“从权,从权,得罪了。”慢慢解开小衣,露出少女柔嫩的胸脯。
说老实话,这其实已非阿柯第一次见到少女的身体了。记得三年之前,阿柯第一次手持长剑,壮着胆去追狗狗,不想迷了路,只得沿着山涧一路磕磕碰碰往下摸索。刚转过一处瀑布,脚底一滑,以一个非常壮观的姿势跌入潭中。除了激起一丈来高的水外,还有正在洗澡的小真。
阿柯虽然如他后来解释的那样,只在慌乱中瞄到一两眼,但小真仍然将近一个多月没搭理他。之后还是阿柯每日上山,采了无数山花野果,才得美人一笑。其实也不冤——阿柯有的时候想,虽然只那么一眼,影像却是出奇的深,害阿柯好多天没睡好觉,似乎只需略略伸手出去,就可触到那雪白稚嫩的肌肤一般……
然而,回忆与想象,毕竟做不得真。所以当阿柯乍一见到那对被血渍染得鲜红的小小的椒乳之时,心头依旧怦怦狂跳,全身的血似都冲到脑中,只觉口干舌燥。他勉强舔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小心地将药粉洒在寸长的伤口处。
那少女浑身猛地一震,呻吟一声。她痛苦的一蜷,侧过身子,立时有好些药粉散落开去。
“散……散落了……”阿柯看着那些药粉纷纷扬扬散落到她右边的乳房上,再掠过让人目眩的完美圆弧,散落在浅绿的小衣上,眼前几乎一黑,呆了一呆,手颤抖着伸过去,将药粉慢慢抹匀。
“好冷……软……软的……”阿柯痴痴呆呆地想,突然一惊,提起手,一巴掌搧在脸上,脱口叫道:“我……我在想什么?我在干什么?无耻啊无耻!”
外面几个人面面相觑,想不通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但估计绝非好事。只是自碍身份,谁也不愿进去看个分明。
小真眼尖,刚才见到那少女胸口有伤,此刻听阿柯在里面大呼小叫,隐隐猜到他定是见到了少女的身体,毛手毛脚起来,担心之余,愤怒之火渐旺。
阿柯果然毛手毛脚地抹完伤药,在自己穿的黄裙子上扯下几块布,先将少女胸口的血渍略擦拭一下,再搂胸裹上。他一面缠,一面却也忍不住多瞧几眼,有个叫“机不可失”的词此刻突然涌进脑海,怎么也掩不下去。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那少女低声道:“小贼,我……我杀了你!”
阿柯惊得魂飞魄散,慌乱间做了一个自己也想不到的动作——双手乱划,如潜入水中一般,往后坐倒,叫道:“不、不、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摸了一下!真的,药……药散了!”
小真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面色惨白,听旁边的父亲怒哼一声,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却银牙咬碎,绝不出声。
那少女听他纵声大叫,只道他已动了手脚,且外面更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羞怒交集,眼前一黑,再度昏过去。
阿柯跳起身来,见她头歪到一边,小心地叫了两声,待证实她真的昏死过去,赶紧手忙脚乱帮她掩好衣服。做完这一切,忽觉手脚酸软,靠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喘气,摸摸脑袋,已是出了一头的汗。
只听外面铁杖老头喝道:“小子,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给老子滚出来!”
阿柯一震,方醒悟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他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短剑,知道此刻断不可逃走——况且逃也绝对只是死得更快而已,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这位伯伯,你……你好。”阿柯打躬作揖地自屏风后走出,一双眼珠乱转,道:“非是我……看不起你老人家,实在是……哎。”摇头不止。
铁杖老头冷冷看着他,并不开口。
“这其实……这里其实非常凶险!”阿柯见他不应声,硬着头皮道:“你可能不信——正有大批好手前来此地,俱都是些江洋大盗,这个……总之,伯伯你最好还是暂避一避的好。虽说你老人家武功那个……盖什么世的,也犯不着招惹他们?楼上那位伯、伯伯,最好也避一避……”说到这里,心虚地摸摸软发,不敢抬头。
铁杖老头道:“小子,我现在问你话,你一句一句的回答,要多说一句废话,老子立即让你嘴巴与屁股凑在一起,下半辈子从哪里进就从哪里出。”
阿柯实在忍不住“噗哧”一笑,突然骇得脸色苍白,呆立半晌,问道:“笑算不算?”
铁杖老头瞪眼道:“算!怎么不算?你再笑一次试试?”
阿柯顿时死死捂住嘴,木然挺立,果真一动不动。
铁杖老头被他样子弄得浑不自在,待要开口,却忽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正在迟疑间,忽听门外一声尖利的呼啸响起,声线极高,长久不绝,发声之人显然内力充盈。
随着这声呼啸终于渐渐低落,隐隐一阵雷鸣之声自村头传来。铁杖老头脸色微变,屏神静气去听那轰鸣声。陈束也眉头微皱,打开了折扇慢慢摇着,不明白阿柯所言是否是真的。
其实屋内耳朵伸得最尖的当属阿柯,他侧着身听了一会儿,突然惨叫一声。铁杖老头正在凝听,冷不防被他尖锐的叫声吓一跳,怒道:“干什么?”
“马!好多马!我、我说他们来了嘛!快快快、快跑!”
铁杖老头哼的一声,道:“来了又怎样?老子这几天手痒得紧,倒要看看是什么来头。”
阿柯不住偷偷往后溜,一面道:“你说的,是你说要一个人抵挡的,到时候可别拍屁股开溜!”
铁杖老头懒得跟他多说。他听这些马来的速度极快,联想到村头到此处蜿蜒狭窄的小路,策马的人马术不错,难道真是匪帮不成?他重出江湖才一个多月,却已惊动大大小小好几十个帮派注意,一路追杀,虽不能伤他,却也让他疲惫不堪。好不容易在此地一口气干掉两路人,以为至少可以休息一两天了,谁知又来这么一帮人,心中愤怒之余,也暗自心惊,深恐这般打下去,没被仇家杀死,自己倒先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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