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前倨后恭,旁观众人尽皆不明;等桂清一行人离去,望着那还在摇动的门帘,那胖刘掌柜独自出神,掂了掂手中紧攥的那一大锭雪丝白银,从自己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份量体积都对头,于是饱经沧桑的刘掌柜心中便充满迷惑:“奇怪!这小桂,我允他的两个多月的工钱,还抵不上这锭白银百分之一!虽然看出他以前像是个富贵人,有些积蓄,但为了请回假就……他是不是有病啊?!”
不过,虽然犹疑,爱钱如命的胖刘掌柜才不管那么多。嘿,如果这算病,那他实在恨不得手下伙计个个病入膏肓才行!
闲言少叙。转眼就到了五月十五这一天。婚姻嫁娶,本就是人生大事;而这回与雪宜结合,如何操办婚礼,醒言又有别样的考虑。
几年来的相处,他已对雪宜的心性十分熟悉。虽然在旁人看来,这寇雪宜是天然生成的尤物,清雅脱俗,不可轻亵,但几年来的朝夕相对,醒言深知这清泠毓秀的梅灵高不可攀的外表下,实则深藏着不可磨灭的自卑,几乎和那琼肜小妹妹异曲同工。这些年来无论自己如何解释、灌输,甚至是威逼,这清苦的女子始终都觉得自己并非人类,便自卑自怜。人世间那许多正常的事物,她都觉得那么美好,却与自己无缘;虽然表面淡定,实际上她却对那些凡俗充满着常人难及的渴望和希冀。
正因这般了解,对这次婚事醒言才暗暗决定,这回一定要给她一个非常隆重、格外世俗的婚礼。作下这个决定,到得饶州家乡,头一件事他便是去城中找到启蒙恩师季老先生,在他宅中借得一处堂皇祖屋,作为雪宜接娶前的闺室。安排好喜屋,他又拿出以前南海大战中老龙君赏给他的珍宝积蓄,变卖之后大派银钱,用十倍的工钱请家乡父老工匠日夜赶工,准备婚礼的诸般物仪。
一边这般精心安排,一边他又一丝不苟地抓紧完成那婚姻六礼中亲迎前的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虽然这其中许多都已知和预定,他仍然一丝不苟,往来奔波,用心完成。
在这些仪程里,按规矩,醒言不得与新人见面。在五月十五这一天之前,对于整天忙碌的堂主来说还好,那位被藏在深闺的女子,虽然整天被丫环婆子环绕,甚是热闹,却已是尝尽相思之苦。就在这样含羞带怯又望眼欲穿的矛盾心情里,五月十五这天终于到了……
亲迎之刻,定在黄昏。古经有云,婚以昏为期,阴来阳往,男以昏迎女,女因男而来,是为婚姻。故此哪怕许多人再是激动,也要耐心地看着那日头落下,等到黄昏。
五月十五的饶州,天气正是大好。到了日暮之时,夕阳西下,月儿东升,饶州城的大街小巷都笼罩在昏暗的暮色里。一层层微湿的暮雾,取代了往日的炊烟,袅袅氤氲在街头巷尾;蒸腾的夜雾中,一座座的房屋陷落,渐渐沉埋在朦胧的雾气里。喧闹一天的小城,到这时忽然沉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个个翘首盼望,凝息屏气。
渐渐的,当余晖散尽,天空变成纯净的冰蓝时,那驮着娇客的高头白马终于缓缓走进了饶城。
哒,哒哒。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中,披红挂彩的队伍一路走过;当他们经过后,那青石街道边家家户户,按着习俗,点亮门前对对的红烛。暮色沉寂,烛影摇红,千百朵摇曳的烛光连在一起,便点亮一条温暖融融的路线,向那座红灯高挑的深宅大院渐渐蜿蜒……
第十三章 蕊结同心,花开莲房有子
结就来生双绾带,写成今世不休书!
——佚名
当暮色中的饶州城亮起更多的烛火,那迎亲队伍也到了季府所在的细柳巷前。
到了巷口,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醒言看到分明,整个狭长的细柳街巷满街都高悬着大红灯笼。不仅每家每户门前彩灯高悬,便连沿街的杨柳树枝上都系着许多红彤彤的灯球。眯缝着眼睛,从那满目的红光中向街尾眺望,便见那座高大的府第门前正是张灯结彩,人影幢幢,灯火辉煌。
本来,这些天来醒言张罗着筹办婚事,种种的琐事自己亲手置办安排,忙前忙后之余,倒仿佛有些错觉,好像自己是在忙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这种感觉,甚至一直持续到自己从马蹄山家门前出发,穿红挂彩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被簇拥着向饶州行进,他还只顾回想诸般安排是否周到。这般镇静淡然,到这时终于被打破;当他到了细柳巷前,望见那灯火通明处晃动的人影,一刹那他突然激动起来。心跳加速,脸上发烫,一颗心狂跳,真似快要从胸膛中蹦出来。正下意识手捂住胸膛,忽听那巷内传来一声拉长了的高喊:“新郎到!——”
刹那间,沿街遍地的鞭炮都被点燃,烟花爆竹蹦到半空,轰然炸响。转眼后,整个街巷沉浸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到处都弥漫着火药的焦香。鞭炮的余音稍稍落定,迎亲队伍中的吹鼓手们卖力地奏起喜歌来。喇叭唢呐滴溜溜地吹着《相见欢》,锣鼓手震天价敲打着《时月令》,之前矜持着缓缓前行的队伍,霎时丢了庄重,个个踩着唢呐鼓点奔跑上前,从醒言马前一涌而过,奔到那细柳巷尾季府大宅前,和那些送亲的季府家人闹成一片。那季府大门前顿时人生鼎沸,嘈杂一片!
当这样带着古时抢亲遗俗痕迹的欢闹稍稍安定,驮着醒言的白马也终于行到了季府近前。当他一靠近,仿佛许多人同时得到了号令,刚才还在互相揶揄厮闹的人们霎时朝两边散开。洞开的季府院内有两对歌女从明烛高烧的内院对对舞来,踩着铺地的红毡,袖带飘飞,仰首低徊。快舞到门口时,便都妖娆了腰肢,欢喜了容颜,齐声高唱那祝福婚姻的《子夜四时》:“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才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梧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复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子复何似。”
歌声婉转妩媚,春意盎然。歌舞之中,马上便有一位绫罗满身的壮实老妈儿,背着凤冠霞帔、遍体金红绸裳的新娘从内院走来,在众人瞩目之中颤巍巍走向大门。当新娘子被从内宅背出,分列喜毡两旁的歌女之间又立时奔出七八位唇红齿白的小厮女童,挎着花篮,在新妇前后左右欢笑奔跑,一边笑闹一边不停地将篮中鲜花花瓣洒向空中,顿时这灯火通明的季府中便宛如下起一阵缤纷的花雨。
当光彩照人的新娘被脚不沾地地送入花轿之后,那临时出借宅院的季老爷子夫妇也同那些婚嫁中女方父母一样,跟着来到花轿前。当眼睁睁看着罩着红盖头的女孩儿被送入轿中,最近已将表字改作“明言”的季老爷子,也不管自己是当地望族的族长,不顾形象,只抓着花轿的横杆死不放手,老泪纵横。看他伤心模样,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还以为真是他珍爱非常的亲生小女离家远嫁。
老先生涕泪横流之际,直等旁边有人提醒,说是眼前这轿中的女孩儿是要嫁给他最得意的门生张醒言,老先生这才恍然大悟,迅速放手,催轿子快行!
当季老先生放手,迎亲队伍便从季府转出,簇拥着骏马花轿吹吹打打向马蹄山张宅回转。
这时又有季府派出的上百人送亲队伍加入其中,声势更加浩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便直奔东城而去。因为排场隆重,刚才一番折腾下来便比别人家迎亲耗时。等他们这行队伍走到东城门时,已是暮色浓重。要是在平时,这城门早已关闭,无法通行。
不过,幸好那当地太守早听说张醒言种种事迹,况这又是近在咫尺的上清道门中事,他这一小小太守哪有不奉承之理。当即,这平时早该闭锁的城门今早只不过虚掩;等醒言迎亲队伍一到,守城官兵们便忙不迭地开门,一个个挤上前来,跟白马上这位名声遐迩的新郎官道喜。所有的兵丁恭敬神色发自心底,倒好像是自己上司娶妻一样。
见军爷们这般凑趣开朗,醒言心下也十分感激。当即便下马,从怀中掏出之前给撒花小厮们送剩的红包,亲手分给守城的官兵。
等告别东城官兵,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时在娶亲队伍回返的方向上,一轮明月挂在东天,柔柔地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十五月中的圆月,正仿佛温柔的笑脸,在天边和蔼地看着这些喜气洋洋的人们。而出了城,行走在荒郊野外,队伍中此起彼伏的锣鼓唢呐声便传的更远,一声声在空旷辽阔的清夜饶州大地上回响。
“呵呵……”
“想不到我张醒言也有今日!”
走在这样无比熟悉的饶州东郊路上,看着身前喜气洋洋的队伍,听着耳边的吹吹打打,醒言心中忽然有万千感概。
仍记得当年穷困,为衣食奔波,每次从城里回家,根本不能雇车。一二十里的郊陌山路,全靠自己一步步走过。因为往来的遍数太多,那道旁杨柳的棵数都被自己数得一清二楚,山路边稍有特征的石头也都让自己起了名字。很长时间里,自己踩着一双捡来的破烂草鞋,踢踢踏踏花了大半个晚上返回家睡觉,虽然顶着同一轮月光,却哪能想像自己还可能有今日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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