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的少年,一听了中年汉子这肺腑之言,却忽似悲从中来,语调悲苦的说道:“大叔有所不知,现如今我已是了无生趣。便在今早,我那心仪已久的女子刚刚离我而去,不知所之;刚才去稻香楼上工,却又得知竟被掌柜解雇。我这命恁地不值钱,还要它作甚……”
听着这凄凉语调,闻者无不动容。
却听这少年语气一转,睁目怒道:
“虽然这位爷一番好意,只是爷不必阻拦。孙六指这腌臜,竟敢欺我老父,今日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斩掉这厮的狗头!如此一来,却还能全我张醒言孝烈之名!——好汉您请放心,斩了这厮之后,投官前我一定帮您先把这刀洗干净!”
说到这儿,少年已是激动万分,只听他大喝一声:“六指腌臜快来受死!”
怒吼之音未落,这少年已轻轻一拂,便拨开那江湖汉子的手掌;于是众人只听“仓啷啷”一声,那少年已拔出明晃晃的环首刀!霎时间,左近之人只觉一阵寒飕飕的刀风扫过,顿时忙不迭的朝后退去。
而那醒言老父老张头,又何曾见过这样场面?原没想到自己整天笑呵呵的醒言娃,性情竟是这般暴烈!一时间,这向来与人为善的老实人,顿时呆若木鸡,愣在当场作声不得!
一时没了人阻止,众人皆以为泼皮就要血溅当场;谁知道,操刀在手的少年刚来得及转身,却见那位原本死赖不起的泼皮孙六指,顿时“噌”一下应声从地蹿起,搡开人群,屁滚尿流而去!
于是,等那气势汹汹的少年操刀转过身来再看时,却发现那厮所躺的那处黄泥地,现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几根鸡毛,还在地上寂寞的打着旋儿……
“嗬!这厮倒是腿快!否则定吃我一刀!”
没捞着孙六指头颅的少年,还兀自在那儿恨恨不已!
且不提醒言懊恼,那围观众人,却是都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想到,平时在街坊四邻中嬉皮笑脸的少年,这次竟是如此酷烈,为了他爹爹受讹,竟要豁出去与人博命。只不过,虽然各自杵在这儿看热闹倒是惬意,但若要真个出了人命案子,则不免要惊动官府,震动地方,纷扰四邻,何况还会连累上这娃儿性命,实在不值!所以,见得这事就此平息,众人倒也个个庆幸。
见这事已了,大夥儿也都慢慢散去。而那位被醒言拔刀的江湖客,见这少年竟是如此悍勇,浑不把人命当回事,饶是自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见此却也不免暗暗心惊。因而当醒言还过佩刀之后,这汉子也不敢和他多扯,只稍微寒暄几句,告了个罪儿便即走人。
虽然众人已散,可刚才杵在那儿、半天没反应过来的老张头,现在却仍是惊魂未定——刚才竟恁地凶险,宝贝儿子差点就为自己一点小事惹出人命!一想到这,老张头心下就暗悔不已:“早知儿子这般莽撞,自己就该把这几只野兔早点双手奉送!”
又回想起刚才那番刀光剑影,老张头直唬得面如土色。等心神稍定,他便出言埋怨儿子的鲁莽。
眼见老父着急上火,那正绷着脸的少年,却忽然“哧”的一笑。这一笑,倒把他爹吓了一跳!
老张头正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却听孩儿正给他细细解释:“爹爹请放心,孩儿虽然不肖,却怎会是那不知进退的亡命徒。我刚才只是想着那破落户儿孙六指,为人无赖无比;若是今日咱忍气吞声遂了他心愿,不免便被他看轻;与孩儿不同,这样泼皮正是不知进退,今日若遂了他愿,日后不免缠上身来如蛆附骨,无止无休。我家可还要经常来这饶州城卖山货野产,委实吃不起这番折腾!
“所以,孩儿再三思量,不如便使出个绝户计儿。呵!这厮今日让我这般一吓,下次定不敢再来纠缠,正是一了百了之计!”
说到此处,看着爹爹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又继续说道:“哈,这番惊吓传扬开去,饶州城其余地痞无赖,若再要来烦扰爹爹生意,却也要先摸摸自己脖项,问问自己可有几条性命!”
经过前日夜里绑架上官威逼放人那一遭儿,现在这位十六岁少年,不知不觉间已是胆大心细,深知世上有些恶人必须对之已酷烈手段。
那老张头听得儿子这番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就说嘛,自己看着醒言儿长大,向来便不是那种胆大妄为之徒。况且,他儿子可是跟着季老先生读过诗书的,决不会这般鲁莽。
可话虽如此,老张头却又不由自主想到刚才那番凶险场景,他那稍微平复下来的面色又变得有些苍白,便对醒言说道:“娃儿啊!万一孙六指那厮真个无赖,躺在那儿只是不逃;或者拼着吃上你一刀,然后更讹咱钱财怎么办?”
听爹爹如此问,醒言只是从容一笑:
“爹爹这也不必担心。孩儿在去夺刀之前已经看过,那破落户儿所躺之处,正巧避过冰凉的青石板,只舍得卧在黄泥地上——您想这厮连冷都怕,今番又听孩儿与那江湖汉子的发狠对答、亲眼见我去拔刀作势,还还有不赶快逃走的道理?哈哈!”
说到这里,醒言仿佛又看到孙六指那厮的狼狈模样,不禁放声大笑!
“好!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孝烈男儿!”
正在这俩父子一对一答之时,却不防旁边突然转出一人,对那正自开怀的少年击节赞叹!
第二章 水龙吟处飞神雪
正当张醒言掣刀吓跑和他爹爹歪缠不休的泼皮孙六指,父子二人正在街边对答之时,却忽听得旁边有人对醒言高声赞叹。
待父子二人转眼观看,却发现原是一位褐衣老丈,正从货摊旁边转出,走到他们两人跟前。看这老丈容貌,似已是年岁颇高,但偏偏面皮红润,乌发满头。瞧他自旁边绕出的样子,步履遒劲有力,走路有风,并不像一般老人家那样拄根拐杖。看来,这老丈颇谙养生之道。
一番打量,忽想起这老丈刚才的赞语,醒言便谦逊道,“嗬!老人家谬赞了,刚才我只不过是吓跑一个地痞无赖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听他谦逊,那老丈眉毛拧动,笑道:
“小哥此言差矣!方才老朽在一旁看得明白,小哥一见那泼皮纠缠,几乎想都不想便上前夺刀威吓,这正是小哥你心思敏捷、勇于决断。后又见你挑选夺刀之人,虽然那人是个江湖豪客,但却面目清朗,额廓无棱,显非冒冒失失的鲁莽汉子。一般有这面相之人,很可能会阻你拔刀,劝上两句,能让你有机会发发狠话,坚那泼皮之心,让他以为你真有杀他之心!”
听得老丈这一番分析,醒言倒听得目瞪口呆。刚才那风卷残云般的一番事体,他自己倒真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不过现在听这位老丈一分析,细想想,还真有些道理。刚才若选个满脸横肉、歪眉斜眼的江湖莽汉,恐怕就惟恐天下不乱,不仅不会劝阻,说不定还会主动将刀双手奉上。如此一来,自己哪有机会缓上一缓,也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说出那一番威吓话来。若是那样,还真不知道刚才这出戏该怎么往下演!
看着少年这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面前这位矍铄老丈知道让自己说中,便呵呵一笑,继续说道:“何况从小哥方才所言中,老丈也听得小哥能从那泼皮躺卧之处,判断那厮绝非惫懒非常、悍不畏死之徒。在那间不容发之间,小哥你还能有如此细密心思,怎叫老夫不佩服?”
“嗬~惭愧!”
醒言听了这老丈这番赞语,也不禁心下快活。他爹爹老张头,说到底只是个赣直村夫,即使他儿子再细细解释,却始终也想不大明白其中关窍。今天碰到这位萍水相逢的老丈,倒对自己刚才那番喝退泼皮的做作,分析得如此明晰透彻,这又怎教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心里不乐开花?
满心欢喜之时,只听那老丈又呵呵笑道:
“所谓相逢不如偶遇,想来今日二位还未用餐,不如就由老丈做一回东,请二位小酌一番,你们看如何?”
话音落定,憨厚的老张头正要推辞,那老丈却不由分说,扯起他摆在地上的兔篓,便不管不顾的沿街摇摆而去!
见得如此,这张氏父子二人也只好相从,跟在那老者后面一路行去。其实对于醒言来说,正巧刚丢了稻香楼的工作,还不知道今天中饭着落在何处,褐衣老丈此举,倒是正中他下怀!心中快活,稍一分神,却见那老丈在前头健步如飞,自己稍一迟疑便已经落在后头。看着前面这老丈矍铄模样,醒言暗自一咋舌,赶紧加快脚步,紧紧跟上。
正当这张氏父子两人跟着一路小跑有些气喘吁吁之时,那老丈已停在一处酒楼前。停下来稍微喘了口气,醒言抬头一看,发现这酒楼对他来说,正是熟悉无比:这酒楼自己片刻之前还来光顾过,正是他今天上午那处伤心地,“稻香楼”。
再说那稻香楼老板刘掌柜,见醒言父子二人又走上楼来,还以为这混赖少年还是为那俩工钱过来歪缠,刚要出言呵斥,却不防前面那位年长客官已在自己面前停下,回过头指点着那对父子,跟自己响亮的喝了声:“呔!这位伙计,我们这一伙三人,楼上雅座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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