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演变成了这副情形,凉州府供奉阁仅有的几位高手个个如临大敌,随时都准备冲上前去拉架,生怕这外敌压境之时,自己人先拼出个元气大伤。
故而哪还有供奉阁高手能抽身来援?
“一盘散沙,一盘散沙!”程伦满脸不忿,连连摇头叹气,“都是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之辈!他们当真以为胡夷蛮人不堪一击?这次大举东侵,就是上赶着来白送功德的么?辅佐边塞守军作战,本就是我凉州府供奉阁的份内之事,终南和昆仑两宗凭什么冒出来挂帅,平时怎么不见他们派出门中正经高手,到供奉阁中坐镇掌事?还有那些魔宗的无耻之徒,居然妄想号令我道门修士?若让他们排兵布阵,还不把我西北道门群修统统当作炮灰?笑话,真是笑话!”
这会儿围在程伦身边的供奉阁执事,包括杜半山在内,倒也有几位修士是出身终南昆仑。他们听程伦一通言语嘲讽,人人都没什么好脸色。照程伦这么说,终南、昆仑和西北魔宗这等上古大派,还得在凉州府供奉阁的散修们面前俯首称臣?
不过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场的供奉阁执事中,论及道行修为,程伦即便失了飞天夜叉法尸,依旧是这些人中最厉害的角色,所以杜半山等人只能肚子里面暗骂,却并没有人跳起来出言反驳。
程伦口无遮拦的骂了半个时辰,这才稍稍顺出了胸中闷气。他盘膝坐下,闭目平息,将那片金镶玉的令牌法器攥在手心里,试着施展控尸秘法,与赤胡前营中的飞天夜叉法尸重续心神通慧。
众人默默无语,一面吐纳元炁,一面各自转动心思。那位冷面女修双手捧着螭吻破邪剑,四尺灵剑在铜鞘中发出沙哑的颤鸣声,一阵急一阵缓,像是身受重伤之人的呻吟喘息声。
亥时近末,这冷面女修突然脸色发红,张口喷出一团淤血,身子一晃,便摊倒在了地上,铜鞘里的剑鸣声戛然而止。
程伦睁开双眼,皱眉望了望冷面女修,沉声道:“布下法阵,速速替林师姐渡气疗伤。”
之前在城墙上替程伦护法的四位供奉阁执事联手祭出一道阵盘,他们将冷面女修轻轻扶起,喂药的喂药,导气的导气,好一阵忙碌。程伦环视了一眼身边的供奉阁执事,说道:“我已借七杀之眼,探明了赤胡前营中的形势。杜执事与葛执事与我同去走一趟,带齐迷烟火符,趁那些蛮子正在酣睡,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夺回伏魔法尸,烧了蛮子的粮仓。”
那位赶来援手的供奉阁执事领命而起。
杜半山一听,程伦居然指名点姓的要他同去夜袭赤胡前营,心中颇感诧异。他撇了撇嘴角,刚要起身,却发觉衣角被司马雁死死的攥住,回头一看,自家师妹满脸凄然的神情,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
俞和用手肘一捅杜半山,站起来朝程伦拢手一揖道:“杜道友施展昆仑玉虚神雷,在落雁口关前大破那胡夷蛮子的诡异法术,此时不及调息回气,再去夜袭蛮子营寨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若误了程执事的大计,实为不美。在下不才,但也有一腔热忱,故愿毛遂自荐,顶替杜道友今夜走上一遭。俞某定会竭尽全力,杀夷卫道!”
程伦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杜半山,沉吟了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沉声道:“到了那边,你须得听我号令行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愿唯程执事马首是瞻。”俞和点头应诺。
“其余人等留守此地,若有蛮夷异士趁夜来扰落雁口,杀无赦!”程伦将诸人身边所携的引火灵符全部聚拢,分作三份,自己留了一份,给了俞和与那姓葛的修士一人一份。
三人换上黑色的紧身短打夜行衣,贴好敛息符,各自施法化作清风,借着朦胧的月光,朝三百多里之外的赤胡前营而去。
这茫茫西北大漠,其实也并非是一望无际的死寂砂地,传说中的绿洲虽然稀罕,但走惯了沙漠商道的老骆驼,却总能找到一两处沿途的水源。沙漠中间甚至还存在有河流和湖泊,但这些河流湖泊却是随着季节变迁而时隐时现,而且它们每一次再度出现时,都不一定还会是在原来的位置,显得格外扑朔迷离。
离落雁口三百多里外的赤胡前营大寨,便是建在一处干涸多年的老河沟子里面。这处的地形低洼,可以避开一些风沙的侵袭,地面上的沙土也更加厚实,足以撑起土木城墙不倒,而最重要的是,在这老河沟子里向下掘井,挖到三丈多深,便能汲出藏在砂层下面的清水来。
沙漠中最难得的补给就是清水。无论胡夷异士的法术多么奇妙,对于动辄数万人的大军来说,都不如几口水井来得实际。
丑时半,月暗星稀,朔风呜咽。老河沟子里面的赤胡前营,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
这座前营大寨,是用数百根粗大的圆木打进地底为柱,每一根圆木之间,都用几十根铁索纵横相连。沙漠里找不到砖石,赤胡人就用鞣制过的牛羊皮缝成口袋,里面填入沙土,一层层的垒在铁索之间,堆砌出高大城墙。有奇人异士施展过神秘的自然法术,从砂地里催生出墨绿色的藤蔓,爬满了整围城墙。这些藤蔓好似铁箍,将数万只装满了沙土的皮囊紧紧束缚在一起,让整片城墙变得无比坚固,更是给这座前营大寨的最外围,布上了一层坚韧而且带刺的藤木外壳。
营地里的帐篷都是围绕着马厩和水井而建,每一位骑兵都睡在自己的战马身边,似乎随时准备上马作战。在营地东南面一角,墨绿色的藤蔓单独围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的正中央有一口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水井。十一座大大小小的帐篷错落在水井边上,其中最大的一座帐篷看起来平平无奇,和寻常赤胡骑兵的帐篷一模一样,可附近的十座小帐篷就风格各不相同,有的美轮美奂,帐篷顶上点缀了花草和萤石,有的绘制了奇怪的彩色图案,有的则挂着盾牌形的徽章。
十一座帐篷,其中只有两座隐隐透出光亮,整个营地里一片宁静。
程伦、俞和与那姓葛的修士三人乘风而来,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墙头上瞭望的视线。越靠近这些帐篷,程伦觉得他与飞天夜叉的心神通慧就越发强烈,此时他若稍一动念,飞天夜叉“七杀”就能从其中一座帐篷里冲天而起,飞回他的身边。
不过这次前来,并非单只是为了夺回失去的伏魔法尸,程伦一心想要将这前营中的数位赤胡异人趁夜诛杀,然后点燃粮草,让这座营寨不战即溃,更在这场驱夷卫道的大战事中,为他自己争一份头功。
三人悄无声息的伏在墙头,程伦探出一缕神念,让飞天夜叉七杀掀开了一线眼帘,他借着伏魔法尸的眼睛,去窥视那帐篷中的情形。
飞天夜叉所在的帐篷,是离着中央水井最远的一座帐篷。帐篷里面点着一盏骨质的磷火灯台,发出忽青忽白的光亮。地上铺着黑乎乎的一层皮革,看起来很是污秽,地面中间放着一支火盆和一口硕大的铁锅,里面翻翻滚滚的,煮着一锅灰白色的稠浆,那升腾起来的烟雾,带着一股奇异的酸腐腥臭味。
程伦的飞天夜叉法尸已经脱去了桎梏身体的石壳,只是从头顶到胸口都被人画满了赤红色的线条,似乎是一种诡秘的胡夷符咒。整具法尸躺在铁锅里面,看起来既像是在泡热水澡一般,又像是这些胡夷异士,想把这飞天夜叉煮熟吞吃。
帐篷里有两个胡夷人,其中用铁链将黑皮大书捆在身上的那人,似乎已经不堪疲倦,他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帐篷一角酣然入睡。而另一位身披灰色毛毡长袍的赤胡人正在紧皱着眉头,在一张羊皮纸上圈圈点点,写个没完。每过一会,他就会起身走到大锅边上,用木棍捞出飞天夜叉的一条胳膊,拿一柄狭长锋利的匕首去试着切割七杀的皮膜。可这伏魔法尸的百炼肉身,哪里是寻常金铁锐器能伤?每一次这赤胡人都失望的摇着头,拨了拨大锅下面的柴火,继续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
程伦心中冷笑,这胡夷蛮子把“飞天夜叉”这等道门无上法尸当成了什么?此时那帐篷里面的两个无知蛮人,一个酣睡不醒,一个背对着七杀埋头写画,他只消神念一动,七杀就能飞出大锅,将这两人格毙当场。
不过这里的帐篷共有十一座,程伦求的是将此座前营中的胡夷异士一网打尽,故而他暂时还未打算让伏魔法尸暴起杀人,免得打草惊蛇。
程伦对俞和与那姓葛的修士作了个手势,三人互一点头,同时吞下一颗丹药,拧身化作轻烟分头散开。程伦占住了上风口处,只见他掏出一根筷子粗细的空心竹筒,拔开两头的软木塞,运真元嘬口一吹,立时便有一道无色无味的微风掠过营地。
数息之后,墙头哨台上传来阵阵鼾声,守夜的赤胡军兵已经趴在弩机上昏睡过去。就连营地里的几头獒犬,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程伦借七杀的眼睛再看帐篷里面的情形,那个灰袍赤胡人已经扔开了手中的羽毛笔,他似乎觉得睡意难耐,正用手掌撑着额头,眼睛半睁半闭,看起来很快就会沉沉睡去。而原本就已经睡着的那个赤胡术士,此时已是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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