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行戈看俞和手中的酒碗颤动,紧皱的眉毛忽然松了开来,他咧嘴一笑,拿自己的酒碗朝俞和的酒碗边轻轻一碰,淡淡的说道:“你就不怕我在这里杀了你,然后血祭了这座小城?”
俞和挑了挑眉,老老实实的答道:“怕。”
“既然怕,还不跟我走?你再摇头,就是我卫行戈的敌人,我就要让你形神俱灭;你若点头,就是我卫行戈的好兄弟,我可以为你死!”
卫行戈这话掷地有声,就连那神情木然的白发老者都抽了抽嘴角。可俞和叹了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放,还是摇了摇头。
酒落下肚,两仪元磁离合剑丸逆冲上十二重楼,压在舌下,只张口就能飞斩而出。但对面的卫老魔还是没有出手,只把碗里也一口喝干,将酒碗轻轻的放在了桌上,视线从俞和的脸上,挪到了那位坐在木轮椅上的白发老者身上。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子?倒真是有股子修剑之人的硬脾气,只是他的剑,太钝!”
从打进了顺平楼之后就闭目不发一言的白发老者,这时突然开口说话,并且将他的双眼睁开了一道细缝。
那眼缝中透出的寒芒,竟让白日明光一暗。在俞和的识海中,霎时间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剑鸣,含在口中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好像是一双受了惊吓的野兔,从俞和舌底一溜而出,倒窜回了紫宫大窍,躲入白玉剑匣中,再没了声息。
俞和心中悚然,没想到这白发老者竟然是一位剑修,而且还是一位将本身剑意打磨得直入化境的剑道至宗!光凭他方才睁眼时的异相,即便京都定阳供奉院暗府那位“以身成剑”的章炎真人,和罗霄剑门那位“化剑入神”的太渊真人,论及剑意之盛,他们亦及不上这位白发老者。遍历俞和所见过的剑修高手,只有那位半步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剑残客”楚冥子,才可在剑意上与这老者一较高下。
传说楚冥子与章炎真人证道一战,双双下落不明。可这卫老魔身边,何时又多了一位如此剑道精深的高手?玄珠道果的剑修,那可是几乎能与地仙高手斗法而绝不落下风的厉害人物。
俞和肚子里叹气,心往下沉。
本来这老者就算是玄珠大修,但如果他修的是符箓道、术法、咒法之类的神通,那么俞和拼着全身经络窍穴受创,也能以万化归一大真符之妙借力打力,说不定还能抵挡上几招。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白发老者居然是位玄珠境的剑修,那莫说一个行戈法王卫老魔了,就算是这白发老者一剑挥来,俞和恐怕也是难以抵挡。
今日若真个撕破脸皮动手,先不论大哥大嫂是否来得及显化法身,救下自己,当下这朔城里百姓,肯定是难逃死劫。
这边俞和心思电转,寻思着要如何才能化解眼前的这道劫数,可那白发老者忽然伸出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拈住了摆在桌上的一支竹筷。
当这一支五寸长的细竹筷,被老者用手指夹起时,俞和禁不住眯起双眼,倒抽了口凉气。
虽然这老者两根手指,形如干枯朽败的竹节,但那色作黑黄而泛着油光的竹筷却出奇的稳定,竹筷末梢绝没有丝毫颤动,就好似生生烙在虚空中一般。此时此刻,这截竹木已经不再是一支用来夹菜的筷子,只要被这位绝世剑修执入掌中,一枝一花一草一叶,天地万物但凡作细且长之形,那就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
俞和毫不怀疑,这支竹筷已不仅能切金断玉,就算是碰上寻常的道门法剑,也定然是削铁如泥。
这白发老者一“剑”入手,周身的气机立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无论是谁看他,都只当他是一位已至耄耋之年的无力老者,可这时再看,那磅礴气机便好像是有万顷沸滚的熔岩在薄薄的土壳下面翻腾咆哮,随时会撕开大地,掀起焚天怒焰。
俞和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剑修能炼出这种气势。大凡修剑的人,都是以锐金之相为本,由剑性而及本性。熬炼于胸中的一口本命剑炁,以剑的金性为主,辅以自我念性。这是修剑之人屈服于剑,为了修成剑道,而刻意的去迎合剑道法则,从而使得掌中长剑能与自己心神相通,达到“意之所及,剑之所摧”的妙效。
但在诸般前古剑经中,常解“御剑”一词的本意,并非是指使剑器破敌,而是当剑道修入高深处,念性与剑性的君臣之道反转,剑修以自我念性包容剑的锋锐。这时所发的气机,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锐金之相,而是随执剑之人的念性而变。剑道脱开了剑器的桎梏,合入“道法自然”的至理,若念性属金,则其势相如斩天巨剑定海神针;若念性属木,则其势如入云古松苍茫林海;若念性属水,则其势如汪洋大海万载玄冰;若念性属火,则其势如焚天怒焰飞火流星;若念性属土,则其势如定海磐石山岳沉凝。
故而白发老者气机骤变,俞和心头警兆大生。
但他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被白发老者的剑意所震慑,就连白玉剑匣和长生白莲,都再也使唤不得。情急之下刚想要祭出传讯玉符,但那白发老者的气势一压,登时令他周身如困枷锁,一动也不能动。
“完了!”
这一刹间俞和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白发老者的对手,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满身神通奇术,居然连一招都发不出来,人家甫一催发气势,自己就被活生生镇压在了当场。
再看那老者指间的竹筷向上挑起,斜指俞和的面门,手指轻轻送出,竹筷末梢发虚,俞和心头一颤,不可控制了眨了一下眼睛。
当他眼皮合而再分时,有一缕微风擦过脸颊,那面具法器虽然安然无恙,可俞和已然查觉到,在他左边颧骨下,已是皮开肉绽,被划过的无形剑气割开了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背后发出“嚓”的一声轻响,一尺半圆径的木柱子上穿出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圆孔,若凑到圆孔上去看,便能透过连成一串的孔洞,直接窥见楼外的云天。
俞和周身有白汽袅袅升起,那是一肚子酒水尽数化作冷汗流出,又被周身罡气蒸发所显。
白发老者的这一剑,真正令俞和惊骇的,并非是那股慑人的怒焰气势,也不是无坚不摧的无形剑气,而是那剑上所蕴含的杀机。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一道杀机,一个人即便练剑万万年,也不可能凝练得出来,只有历经了千万次生死搏杀,真正斩杀过数不清的敌手,一口本命法剑饱饮鲜血,才能酝酿生出。
当白发老人收回剑势,杀机消散之后,在俞和脸颊上的创口中,竟然猛窜出一道凄厉的怨念煞气,钻进俞和的经络血脉,化作无数厉鬼之形直扑识海。要不是白发老者剑势收敛,使得俞和也脱开了桎梏,及时运转玄功抵挡,否则光凭这由万千死魂化成的厉煞,就能把魂魄撕碎,将人变作一具行尸走肉。
“这老者忒也可怖了,他究竟斩杀了多少人,只一道无形剑炁就能带着如此猛厉的怨煞,这若当真被他用本命法剑刺中,陆地神仙也得栽在当场!”俞和心中戚戚,甚幸那老者方才一剑似乎只是意在立威,并未当真要斩了他,不然此时自己已然成了人家剑上万千冤魂中的一条。
可惜方才白发老者出剑之时,俞和起了必死的绝望,他不自禁的眨了一眨眼,故而没能看清这一剑的出招路数。
“这么怕死,还修什么剑道?”那白发老者一皱眉,轻轻撇了一下嘴角,似乎叹了口气道,“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且放手施为,我俩对上一剑,不然也太过无趣。”
说罢束缚着俞和的气势悄然散尽,俞和把双肩轻轻一晃,周身骨节咯咯作响。
“咽喉廉泉穴!”白发老者一挑眉,好似在调教弟子一般,剑势未发,先行出声点明其落剑方位。只见他右手手指一弹,那支竹筷破空而出,似慢实快的朝俞和咽喉正中的廉泉穴点来。
俞和伸手朝桌面上一划,也抄起了一根竹筷。他目中寒光爆射,提聚起十二成功力,翻腕以竹筷作剑,迎着白发老者的势子一剑刺出。
第二百六十四章试汝剑,乱汝心
白发老者的这一“筷子”,看起来并不像他方才出手那样,迅疾得让人只一眨眼就什么也看不见。此时竹筷朝俞和咽喉廉泉穴飞射而去的速度,也就堪堪同寻常人甩手掷物差不多,对于剑修来说,这种出剑的速度已然是刻意放缓了。竹筷与俞和相隔四尺左右,是足够作上好一番文章的。
在剑道中,白发老者使的这一式名为“问剑”,意思就是虽然由自己先行出手发招,但却意在试探,等看清对方如何出招来迎,再演化出相应的后手去拆解。故而前半式为“发问”,旨在引对手出剑,问一问对方的剑势。而后半式“解问”,则根据对手施展的应对招数,迅速变化前式,从那发问一式里隐藏的种种后手变招中,取一式刚好能克制对方剑势的招数出来,务求对症下药的破敌制胜。
这种“问剑”式,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会被施展出来:其一是师长指点后辈,或者两人剑道修为相差甚远,且不是生死搏杀,那么剑道修为高深的一方就可施展“问剑”式,以求赢得妥当,又能看清对手的路数;其二则是两人出剑的手法迥异,一个是以快制慢以攻为守,一个是以慢打快以守代攻,那么运剑快疾擅攻的一方,便常常会用这种“问剑”式,来试探对方的路数,以免自己的攻势被对手的守势所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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