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透过囚窗看去,明月半缺,风轻云淡,便说:“是呀!”
“日子过得好快。”叶灵苏叹道,“过了明天,再也听不到你的笛声了。”
“我又不会死。”乐之扬心中好笑,“你若喜欢,我天天吹给你听。”
“那也不必!”叶灵苏幽幽说道,“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些天我听了一百零九支曲子,十年不听也够本了。”
乐之扬只觉奇怪,冲口问道:“叶姑娘,你以前没听过乐曲么?”
对面的囚室中沉寂时许,少女轻声说:“你、你吹的许多曲子,我都是这两天才听到的。”
“为什么?”乐之扬大为惊奇。
“为了复国大计,岛上的弟子除了习练武功,就是钻研兵法,什么算学啊、音乐啊、医术啊,种种杂学,全都不许涉及,说是玩物丧志,不利修行。但这么一来,总少了许多乐趣。”叶灵苏说到这儿,怅然若失。
乐之扬也为她惋惜,说道:“叶姑娘,奏乐也没什么难的,出去以后,我说一说你就会了。”
叶灵苏仿佛动了心,过了一会儿又说:“罢了,有人知道你教我奏乐,我们又要受罚了。”
乐之扬想到这少女有志难抒,恨不得纵声长啸。他大声说道:“怕什么?大不了又关到这里来,那样更好了,我又能为你吹十天笛子。”
叶灵苏笑道:“那么一来,倒也不算受罚了。”她沉吟一下,忽道,“乐之扬,这几日你吹了不少曲子,为何不吹海上那一段?”
乐之扬笑道:“你点我吹,你没点到,我当然不吹。”叶灵苏说:“那曲子我很喜欢,它叫什么名字?”乐之扬答道:“《周天灵飞曲》。”
“灵飞?”叶灵苏轻轻拍手,“果然曲如其名,让人神为之扬,灵为之飞,这几天,我听了这么多古曲,却没有一支比得上它。”
乐之扬也有同感,这位灵道人,不但是一代武学宗师,更是乐道上的大行家。《周天灵飞曲》将乐理引入内功,曲调引动气血,生出了一股牵魂荡魄的奇妙意韵,但听叶灵苏笑道:“这最后一支曲子,我就点《周天灵飞曲》。”
乐之扬打起精神,吹奏起来,洞中两人心随曲飞,俨然与笛声同化,乘着一缕清风,飞向广漠天外。
过了良久,终于吹完,叶灵苏再无声息,乐之扬也躺了下来,耳边余韵犹在,心绪久久难以平息,过了许久才模糊睡去。
次日一早,乐之扬还在梦中,就听见咣当作响。他揉眼看去,天已透亮,花眠领着两个弟子打开牢门,将叶灵苏放了出来。少女一身素净,蒙面如故,乐之扬本想瞧一瞧她模样,这一来不免有些失望。
这时一个弟子又放出乐之扬,叶灵苏转眼看来,两人目光相遇,心中均起波澜。连日以来,两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是知音解语,甚是投契,无意中结下了情谊,将对方视为知己。
叶灵苏目光一转,忽地问道:“花姨,这个人的职事分在哪里?”
“分在邀月峰。”说到这儿,花眠微感诧异,笑道,“苏儿,你一向不理俗务,怎么今天对这些事儿感兴趣了?”
“随便问问。”叶灵苏说到这儿,瞥了乐之扬一眼,忽地转过身,快步走远了。
花眠目送少女消失,说道:“莫离,你带乐之扬去童管事那儿。”
一个黄衣少年走上前来,向乐之扬招了招手,叫道:“跟我来。”
两人走了一会儿,到了岛屿尾部,遥见一座苍翠的小峰,峰下一排石墙青瓦,背阴处竹林幽静,向阳处果树成阴,且有一片稻田,海风吹来,如波如浪。
到了瓦屋前,莫离大声叫道:“童管事,童管事……”屋中无人应答,林子里却有人叫道:“谁啊?”应声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圆脸大耳,稍稍发福,颌下几缕长须,手里提着一个红漆葫芦,一张脸红通通的,还没走近,便可嗅见一股难闻的酒气。
“花尊主派我来的。”莫离反手一指,“这是新来的仆役乐之扬。”
童管事低头想了想,笑道:“不错,花眠跟我提过。”挥了挥手说,“你回去告诉花眠,人我收下了。”莫离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临走时看了乐之扬一眼,眼神透出一丝嘲弄。
“鄙人童耀。”童管事提起葫芦,还没喝下,先打一个酒嗝,那股酒气熏得乐之扬后退两步。
“你就是乐之扬?”童耀乜斜醉眼,瞅着少年,“我在龙吟殿见过你,你小子大言不惭,自吹打败了叶灵苏和阳景,对不对?”
乐之扬笑道:“他们输给我,全都因为运气不好。”
“是么?”童耀口中说话,脚下闪电伸出,勾住乐之扬的脚踝。他看上去醉态可掬,出脚却是又快又巧,乐之扬只觉一股大力自下涌起,整个人腾空而出,砰的一声摔出一丈多远。
“你的运气也不怎么样!”童耀扬起脸来,咧嘴冷笑,“奇怪了,你小子连马步都站不稳,怎么胜了岛王和明斗的得意弟子?岛王且不说,明斗那厮,教徒无方,虚有其名。”
乐之扬忍痛爬起身来,笑着说道:“明斗拍马屁还行,说到真才实学,我看也不怎么样。”
童耀转嗔为喜:“小子你认识他几天,又怎么知道他没有真才实学?”
“我见过他跟一个老太监动手,三下两下,就给杀得落花流水。如果换了童管事,哪儿能容一个太监猖狂。”乐之扬连吹带捧,童耀听在耳中,登时酒意冲脑,轻飘飘的不胜舒服,他换了一张笑脸说道:“你说的老太监是‘阴魔’冷玄吗?我胜他也不容易,但也不至于输得那样难看。说到底,我就是看不上有些人,光靠吹牛拍马上位,本身没什么真本事。”
“说得对。”乐之扬拍手赞叹,“童管事刚才摔我这一下,可比那些四尊五尊的强得多了。”
童耀一生憾事,就是未能跻身四尊之列,乐之扬的话挠到了他心底的痒处,不由含笑说道:“你这小子有点儿眼光,刚才摔你这一下,乃是我童家祖传的‘盘风扫云腿’,我只用了两成力,要是腿力用足,你可不止摔一跤这么简单。”
乐之扬笑道:“用足了力,我这两条腿可就废了。”
“你知道就好!”童耀大力点头,“小乐,你到我手下办事,大家也就不是外人,你只要努力勤勉,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乐之扬连连称是,他知道身在孤岛、无路可逃,若不伏低做小,只怕活不下去,但见童耀爱听好话,当下着意逢迎,处处将他抬高一线。童耀脸上有光,许多小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屋后的小山峰名叫“邀月峰”,挡住海上的风浪。山下种了许多庄稼菜蔬,种地的杂役约有十名,大多年纪老迈。乐之扬年少俊秀,性子又好,很快就与众人打成一片,农忙时说说笑话,农闲时吹吹笛子,听得众人乐而忘倦。三五日不到,俨然成了众人的头领,他走到哪儿,众人跟到哪儿,不时让他吹一段曲子、说一段笑话。
人多时乐之扬还算高兴,一闲下来,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他爬上邀月峰顶,环顾四面大海,只见烟波茫茫、汗漫无涯,心想自己年纪轻轻,困在岛上与一帮老农为伍,三五年还罢了,若是一生一世,那又如何了得?
他伤感了一阵,寻思如要离开此岛,除了习武自强,委实别无他法。东岛是释印神所创,如果灵道人真的打败过释印神,那么学会他的武功,将来遇上机会,大可制服东岛高手,夺一艘船逃回陆地。
乐之扬想着抽出笛子,就在峰顶吹起了《周天灵飞曲》。此处山高风大,笛声传出数尺,就被风声压住。乐之扬好胜心起,故意迎风吹奏,起初笛声散漫,一遇狂风,登时散乱。吹了几天,但觉体内一股真气来回流转,起初小如蚯蚓,过了几天,渐渐大如细蛇,行走到大的关窍处,忽又分成几股,所过经脉畅快、毛孔舒张,使人百骸震动,恨不得丢下笛子,纵声长啸一番。
《周天灵飞曲》乃是千古少有的奇功。自古练气之术,无论释道儒武,大多从十二经脉开始,逐脉修炼,花费若干岁月,贯通任督二脉,形成一个小周天。而后再练奇经八脉,花费更多时光,贯通这八条经脉,与小周天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大周天。到了这个境界,真气流注全身,自可以拔山超海,做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壮举。
这样步步为营,尽管稳扎稳打,却有许多难以想象的麻烦。修炼者导引真气,全身的成败系于一脉一穴,一开始务求专注,将意念聚集在经脉和穴道上面。可是过于专注,不免患得患失,稍稍导引不畅,难免生出挫折之心、争胜之念,以至于胡思乱想,生出许多杂念。杂念是练气的大敌,杂念一起,轻则修炼退步,重则走火入魔,所以自古以来,练成小周天已属不易,贯通大周天的人更是少而又少,只有某些心志坚强、浑然忘我的人物可以办到。
修炼务必专注,专注太过,又会生出杂念,这两者自相矛盾,乃是困扰古今练气士的大难题。灵道人出身玄门,深谙“无为”之道,由音乐入手,将大小周天的修炼之法纳入一套曲子,曲由心生,真气随音乐流遍全身,吹奏之人一旦专注于吹奏乐曲,就会忘了真气流到何处,久而久之,甚至于完全忘记练气之事,从而也就没有了任何杂念,轻轻松松地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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