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微见他眼神无礼,心中有气,低喝一声:“你看什么?”乐之扬慌忙耷拉眼皮。老宫女破口大骂:“死阉鸡,活腻了么?公主,他方才可是对你无礼,我马上禀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皱了皱眉,看了乐之扬一眼,冷冷说:“算了,一点儿小事,不用劳烦别人。”宫女摇头叹气:“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软,哼,再这么下去,这些太监宫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该说的?”宫女应声一颤,面如土色,忙道:“婢子口不择言,该死,该死……”反过手来,猛打双颊。朱微叹道:“好啦,别打了。人谁无过,我要真那么狠心,你们这些人还能活么?”宫女的脸色红了又白,满心闷气无处发泄,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
抵达宝辉宫,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寝殿歇息,老宫女领着乐之扬来到一间狭小厢房,掷给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顾去了。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会儿,心口隐隐作痛。乐之扬猛地想起,这儿刺入了讨债鬼的金针,讨债鬼说了,要不及时起出,金针必会扎穿心脏。看样子,讨债鬼如果斗不过那老太监,死在宫里,或是被俘囚禁,无人取出金针,自己非死不可。再说自己骗他入宫,叫他吃了大亏,讨债鬼即使活着,也决不会来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性,一旦无法可施,也就抛在脑后,大被蒙头,昏昏入睡。
睡得正香,忽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一条棍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乐之扬倒抽了一口冷气,弹坐而起,木呆呆盯着来人。好容易神魂入窍,却见昨日跟自己拌过嘴的老宫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他的笛子,粉面含威,锐声叫道:“死阉鸡,快起来抬水!”
乐之扬恢复知觉,手腿肩背无处不痛,再听这声喝骂,登时勃然大怒,劈手抢过笛子,狠狠抽在宫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发出一声尖叫,眼看乐之扬再举笛子,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叫:“杀人了,杀人了……”
乐之扬追出门外,恶狠狠挥舞长笛,一边的宫女太监前来阻拦,给他一人一下,打得缩头缩脑。他从小在秦淮河边打架,身手敏捷,少有敌手,这些宫人柔弱无力,哪儿是他的对手,眼睁睁望着他赶上宋茶。老宫女听见脚步声响,吓得魂不附体,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乐之扬赶上去,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一声锐喝响起,从旁横过一柄带鞘长剑,轻轻一挑,乐之扬虎口发热,笛子“嗖”的飞出。掉头看去,朱微俏脸苍白,黑幽幽的眸子里喷出火来。
这一下,乐之扬清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身在禁宫,打的均是宝辉宫的太监宫女,刹那间,他出了一身冷汗,盯着朱微张口结舌。
“宋茶!”朱微冲那宫女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着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这死阉鸡起床抬水,他不但不听,还拿棍子打我!”
乐之扬又气又急,叫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叫道:“胡说,谁看见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黄,还要受这个死阉鸡的欺负!”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伤心伤意,乐之扬张嘴站在一边,苦于无人作证,心里急得要死。
朱微盯着宫女瞧了半晌,叹道:“宋茶,你要怎样惩罚这小太监?”宋茶眼露凶光,恶狠狠说道:“交给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
“臭婆娘!”乐之扬一腔怒气冲口而出。朱微脸一沉,喝道:“你骂谁?”她素来温婉,可是一旦发怒,自有一股威严,乐之扬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话咽了回去,鼻子里发出一阵哼哼。
朱微瞧他一会儿,皱了皱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宋茶恨恨道:“这叫以儆效尤,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两步,拾起那根笛子,轻轻拭去灰尘,看了乐之扬一眼,低声说道:“笛子是用来吹的,可不是用来打人的。”说完递给乐之扬,乐之扬接在手里,满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舆情不对,忙说:“公主,你干吗把凶器还给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打小宫女、小太监,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前有人向我诉苦,我碍于情面,不好说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这小太监初来乍到,给他个天作胆,也不敢无故打你的。好了,这件事就此作罢,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监工,罚他添满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说,笑嘻嘻提剑出门去了。
水缸不过四口,但都是黄铜大缸,添满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盘落空,刻意报复,一板一眼地当起了监工,为防乐之扬反抗,同行的还有两个年长的太监。老宫女遍寻由头,连掐带骂,乐之扬不胜其怒,要不是对手人多势众,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头上。
四缸水添满,乐之扬累得两腿发软,心口中针处更是一阵阵刺痛,痛处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从内燃烧。到了中午,吃了饭,正想小睡一会儿,朱微忽又派人来叫。
乐之扬怒不可遏,心中大骂:“臭公猪,死猪尾”,闷闷地进了寝殿,只见墙上挂了十余张古琴,式样有伏羲式、师旷式、灵机式、仲尼式、凤势式、神龙式、连珠式,颜色有黑色、褐色、玉白色、金黄色,还有几张琵琶,曲颈的、直颈的、长颈的,短颈的,另有方响、铜磬、大小皮鼓,长短箫笛、胡笳箜篌,但凡乐之扬知道的乐器,寝殿里应有尽有,一边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架青铜编钟,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积满了斑斑绿锈。
除此之外,桌椅床铺无不简素,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女儿香气。朱微坐在“飞瀑连珠”后面,见了乐之扬,脸上浮现笑意,招呼道:“快来,我要练琴,你来给我伴奏!”
乐之扬悻悻上前,他心中烦乱,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窜板,朱微听得皱眉,忽地止了琴声,吩咐宫女们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带上!”
一转眼,寝殿里只剩下两人,朱微盯着乐之扬,乐之扬也怒目相向。两人对望一阵,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来,起初只是笑,跟着一手捧腹,一手扶着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乐之扬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公猪,你笑什么?”朱微直起腰来,微微喘气:“想到早上的情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个样子,哎哟,打我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哎哟,笑死我了!”
乐之扬更加惊奇,结结巴巴地说:“公猪,你不生我的气吗?”朱微笑道:“我生气干吗?这个宋茶,本是母妃的贴身宫女,母妃去世以后又来服侍我,仗着资格老,一贯作威作福。因为先母的关系,我一向得过且过,不愿跟她计较,可是看着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挨打,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如今可好了,遇上你这个愣头青,叫她吃了一只大甲鱼。”
“大甲鱼?”乐之扬一愣。
朱微眨眼笑笑,说道:“大甲鱼,不就是大鳖么?”
乐之扬一听,不由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心想:“小公猪还会说笑话,不错,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讨厌!”
朱微盯着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了,你这个小太监,跟别的太监不大一样,别的人个个胆小怕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无旨意,什么事儿也不敢做。你倒好,跟我斗曲儿一点儿也不谦让,第一天来宝辉宫,就打了这里的女史。”
乐之扬心想:“那是,太监与我何干?本人男子汉大丈夫,输人不能输气。”这话能想不能说,但见朱微小女儿神情流露,不觉心生亲近,笑着问道:“公猪殿下,你去过宫外吗?”朱微摇头说:“没有,我生下来就呆在宫里!”
乐之扬见她失落神气,心生怜悯,说道:“看来当公猪也没什么好的,这地方一到晚上,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坟墓差不多!”
“大胆!”朱微变了脸色,扬眉喝道,“你敢说紫禁城是坟墓?”
乐之扬笑道:“急什么,我不过打个比方!”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朱微反倒无从发作,盯着这个小太监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胆大无忌,竟敢对着大明的公主,诋毁大明的皇宫。她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说:“皇宫你也嫌不好,那什么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乐之扬冲口而出。
“大胆!”朱微下意识又是一声怒喝,“你、你把皇宫跟那种、那种下流地方相比?”
乐之扬笑道:“你去过秦淮河吗?”朱微面涨通红,支吾说:“没去过又怎样?那儿,那儿不是、不是……”声音越见低微,乐之扬接口说道:“是妓院没错,可是比起这皇宫,热闹一百倍,好玩儿一千倍。”
朱微还没想好怎么训斥对方,一听这话,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怎么热闹?怎么好玩儿?”乐之扬抖擞精神,绘声绘色地讲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灯、轻歌曼舞,夫子庙的说书看戏、诸般杂耍,还有各种小吃玩物——糖人、面人、桂花糕、羊肉饼……他常去悬河楼听人说书,无意间也练成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身份尊贵,眼界甚高,平常之物难入法眼,故而越发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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