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无不动容,耿璇望着乐之扬,眼中大有疑惑,蜀王的目光却落在空碧笛上,眉头微微皱起,流露深思神气。乐之扬见他眼神,只觉心头发毛,暗悔带了玉笛出来,蜀王和朱微骨肉同胞,或许见过这一支玉笛。
正惶恐,忽听方孝孺咳嗽一声,高声说道:“仙长才艺广博,不知治何经典?”
乐之扬一愣,他生平不爱读书,当然也没有治过什么“经典”,情急之下,冲口说道:“我治的是《灵飞经》。”
“灵飞经?”方孝孺一脸茫然,“那是什么书?”耿璇一边插嘴:“好像是一部道经。”
方孝孺“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道:“恕我冒昧,方某问的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之内,仙长专精哪一部?”
“这个么?”乐之扬硬着头皮说道,“粗略看过两本,专精却说不上。”
耿璇呵呵直笑,面露轻蔑。方孝孺却是脸色阴沉,扬声说道:“这就是仙长的不对了,所谓东宫伴读,应是饱学之士,不通儒家典籍,如何能够陪伴储君?”
梅殷深知此人迂腐,听他口风不善,忙说:“方大人说差了,仙长是道士,当然治道经,大人是儒士,当然治儒经。”
“此话不然。”方孝孺连连摇头,“道家谈虚论玄,不切实际,想要天下大治,还得尊我儒学。两汉尊儒学而昌,魏晋好玄学而亡,太孙国之储君、天下至重,身边需有正人扶持,尊孔孟,秉仁义,正道直行。倘若身边尽是和尚道士,岂不坏了我大明的江山。”
乐之扬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抢白,心中老大不快,“和尚道士”四字,包括席应真不说,就连道衍也一块儿骂进去了。乐之扬扫眼一看,蜀王手拈长须、若无其事,不由心想:“方老头当面挑衅,莫非出自蜀王的唆使?我跟这王爷初次见面,他为何当面叫我难堪?”
正自不得要领,忽听道衍笑道:“方大人所言差矣。和尚道士又如何?道衍不敢说专精儒学,倒也读过四书五经,但不知,方大人饱学通儒,却又读过几本佛经?”
方孝孺正眼也不瞧他,淡淡说道:“佛经胡人妄语,方某不屑一顾。”道衍笑道:“和尚能通儒学,儒生却不通佛经,这么说起来,儒生反而不如和尚高明了?”
乐之扬拍手笑道:“说得好。”方孝孺又惊又气,指着道衍说道:“你、你……”他性情方正,不善诡辩。耿璇眼珠一转,忽地笑嘻嘻说道:“和尚此话不通,好比人吃肉,狗也吃肉,狗吃屎,人却不会吃屎,以此推论,难道说狗比人还要高明?”
这一番话极其刻薄,道衍低头垂目、脸色阴沉,朱高煦却是按捺不住,厉声叫道:“耿璇,你为何出口伤人?”
“殿下息怒。”耿璇微微一笑,“我不过说个笑话儿。”他和朱微婚期在望,一旦成亲,就是朱高煦的姑丈,辈分高了一等,自然不用怕他。
蜀王也打圆场,笑道:“不错,说个笑话儿,道衍大师不要放在心上。”道衍只好笑道:“贫僧学识浅薄,叫王爷取笑了。”
“哪儿话?”蜀王连连摆手,“今儿游宴聚会,大家但图一乐,不拘什么见识,说得有趣,就是好的。大师若有俏皮话儿,本王照样洗耳恭听。”
“不敢……”道衍话没说完,忽听乐之扬笑道:“方大人,我有一事请教。”方孝孺扬起脸来,冷冷说道:“请说。”乐之扬笑道:“方大人姓名里这个‘孝’字,是否就是儒家的宗旨?”
“不错。”方孝孺傲然道,“百善孝为先,儒教以孝道治天下。”
“好!”乐之扬将手一拍,“这么说,方大人也好,耿公子也好,统统都是我道家的门徒了。”
众人无不奇怪,方孝孺问道:“仙长此话怎讲?”
“这还不明白么?”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敢问方今世上,是儿子孝敬老子呢,还是老子孝敬儿子?”
“岂有此理?”方孝孺大吹胡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然是儿子孝敬老子了。”
“好。”乐之扬拍手笑道,“老子是道家之祖,方大人孝敬老子,当然也就是我道家的门徒了。”
方孝孺一时语塞,耿璇却冷笑道:“这话说得不对,此老子非彼老子,两个老子不是一回事……”
“此老子,彼老子?”乐之扬望着耿璇,一脸惊奇,“闹来闹去,耿兄竟有两个老子?”
朱高煦听到这儿,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笑,其他人也笑了起来。耿璇面皮涨紫,有如酱爆猪肝,耿炳文更是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胆、放肆,岂有此理……”
徐辉祖见势不对,忙说:“时候不早,诸位还请入席。”蜀王笑了笑,反身入座,其他人也各自入席。蜀王性好文学,众人投其所好,纷纷谈诗论词。乐之扬听了一会儿,老大无味,转眼看去,忽见朱高煦站了起来,鬼鬼祟祟地溜出门外。
第二十二章 河咸海淡
乐之扬心头一动,也站起身来,借口如厕,跟在朱高煦后面。果见那小子出了前厅,直奔后堂。乐之扬心中暗骂,快步跟上,到了一扇大门前,忽被两个家丁拦住去路,一人说:“后面是内堂,男子不能进去。”乐之扬没好气道:“刚才进去的不是男子吗?”
“那不一样。”家丁说道,“高煦殿下是公爷的侄儿,他是去后堂拜见舅母、表妹。”
乐之扬无法,只好说:“相烦告诉后堂的水怜影水小姐,我在此间等她出来。”
家丁应声入内,过了半晌,也无动静。乐之扬寻思朱高煦色中饿鬼、胆大妄为,水怜影和他遭遇,大有可虑之处。想到这儿,心生焦躁,转身打量围墙,想要设法潜入后堂。
正瞧着,忽觉有人靠近,紧跟着,一只手掌向他肩头拍来。乐之扬想也不想,反手扣住来人脉门,回头看去,但见郭尔汝张口结舌,怔怔望了过来。
乐之扬急忙放手,说道:“郭先生怎么在这儿?”郭尔汝定一定神,低声说道:“借一步说话。”说完转身就走。
乐之扬心中疑惑,跟了上去,到了僻静之处,郭尔汝看看四周无人,方才回头说道:“敢问仙长,你的残月珏哪儿来的?”
“残月珏?”乐之扬一转念,拈起半月形玉玦,“你问这个?”
郭尔汝盯着玉玦看了一会儿,忽地伸手入怀,也摸出一枚玉玦,形如半月,玲珑剔透。两枚玉玦并排陈列,一时难分彼此。
乐之扬吃惊道:“郭先生,你怎么也有玉玦?”郭尔汝收起玉玦,正色说道:“你先说,你的残月珏哪儿来的?”乐之扬只好说:“义父给的。”
“义父?”郭尔汝沉吟道,“他姓什么?”乐之扬道:“姓乐!”
“乐韶凤?”郭尔汝神色数变,冲口而出,“他在哪儿?”乐之扬黯然道:“他去世了。”
“死了?”郭尔汝一愣,“他、他怎么死的?”乐之扬咬牙道:“被人害死的。”
“什么?”郭尔汝浑身一震,老脸忽地皱成一团,结结巴巴地说,“谁、谁杀的?”乐之扬见他神气古怪,心下大为惊疑,问道:“郭先生,你没事么……”
郭尔汝身子发抖,脸上流露恐惧神气,蓦地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来了,真的来了。”
“什么来了?”乐之扬望着郭尔汝,忽地心头一动,冲口问道,“郭先生,你知道凶手是谁么?”
郭尔汝激灵一下,直勾勾望着少年,神色凄惨,似哭似笑。两人四目相对,四周沉寂如丝,忽然一阵风来,树摇影动,沙沙作响,一股诡秘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郭尔汝久不说话,乐之扬焦躁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凶手到底是谁?”
郭尔汝哆嗦一下,眼里忽地流下泪来。乐之扬本想追问,见他模样,又觉不忍。犹豫间,忽听有人说道:“郭先生在这儿么?”乐之扬回头看去,但见一个家丁,站在暗处,面目模糊。
郭尔汝抖索索问道:“什、什么事?”家丁说:“蜀王有请。”郭尔汝抹去老泪,正了正衣冠,说道:“好,我马上就来。”乐之扬扯住他道:“你还没说完呢。”郭尔汝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宴会之后,我来找你,找个清净地方,咱们从长计议。”
乐之扬当着家丁,也不便多说,只好放开老者,眼看他转过回廊,向着前厅去了。
乐之扬呆在当地,心神恍惚,万不料此时此地遇上了义父的故知,听其口风,郭尔汝似乎知道凶手是谁,只等宴会一完,便可水落石出。
一时间,乐之扬脑子里尽是乐韶凤死后的惨状,他越想越气,蓦地握紧右拳,狠狠砸在一堵墙上。
指骨剧痛传来,乐之扬稍稍清醒,忽又想到水怜影,急忙转回月门。忽见那家丁已经回来,乐之扬不见水怜影,心头一沉,忙问:“水小姐呢?”
家丁躬身说道:“水小姐不在后堂,听夫人说,她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
“走了?”乐之扬大吃一惊,“去哪儿了?”家丁道:“出府去了。”
乐之扬不胜愕然,既惊讶于女子自作主张,又庆幸她先走一步,避开了朱高煦的魔掌。但她孤身一人,又无武功,遇上盐帮弟子,仍是难逃一劫。想着赶到大门,举目望去,长街漫漫,人迹悄然,远处湖水幽沉,闪烁粼粼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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