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粥自是寻常之物,但要煮烂了也得花不少时间。这客栈客人不少,厨子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店主听得客人要煮米粥,说厨子们一时也抽不开手,反正煮粥也不用什么手艺,便给了个灶眼让陈靖仇自己去煮。陈靖仇淘了一碗米,倒在一个瓦煲中又加了水,自己在一边慢慢等着。看着瓦煲中欲沸不沸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乱,他不知出了什么事,从厨房门口向外望去,却见从门口走进了好几个僧人。这些僧人都穿着红袍,却戴着一顶高高的布帽,长相与寻常僧人大不相同,竟全是胡人。他正摸不着头脑,却听“咚咚”的声响,一个红衣胡僧走了进来。
这胡僧身材高大,几乎将门都堵住了,生得颇为狞恶。陈靖仇一怔,心道:“这些番和尚来此做甚?难道是找我的晦气?”可想来想去,自己也不曾得罪过什么胡僧。这时店主却已闻声赶了出来,一见那高大胡僧,忙上前行礼道:“原来是婆帝大师大驾光临,不知大师有何吩咐?”
店主说得客气,那胡僧却仍是一脸凶相,喝道:“你,妖怪有没有?”话说得却不甚流利。那店主吃了一惊,心道:“问我有没有妖怪?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吃不成?”正待赔笑说小本经营,菜单上不做妖怪,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婆帝,不要无礼。”
这声音苍老而温和,那店主闻声却动容道:“原来叶大师也来了。”
从这胡僧婆帝身后,闪出了一个矮小老僧。这老僧双眼碧绿,也是个胡人,但他的汉话比那叫婆帝的流利多了。这老僧向店主合十行了一礼道:“店主东,叶罗什有礼了。贫僧刚从山中除妖归来,路过此地,见贵店中竟有妖气,只怕有妖物来过。”说着,一双碧眼扫视了一遍,又笑道,“这妖物原来已经走了,老僧倒是抱歉得很。”
那店主听得方才店里竟有妖物,不由吓了一跳,道:“叶大师,那妖物还会不会来啊?”
老僧道:“请店主东放心,此妖并不能害人,不必担心。”
店主听得妖物并不能害人,这才松了口气,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叶大师。”
待这几个胡僧离去,店主才如释重负地向厨房走去。他见那些伙计全都聚在一处,喝道:“快去干活!别磨蹭了,客人都等着上菜呢。”
陈靖仇待他过来,上前道:“店东,刚才那和尚是什么人啊?”
店主道:“公子不认得吗?那是叶罗什大师,来头可大了,听说是天竺什么寺里的高僧。前一阵陛下来江都,王留守将叶大师举荐给陛下,陛下大为赞赏,封叶大师为国师。那个高大的是叶大师的师弟伽罗婆帝大师,听说法术虽然比不上师兄,也很不简单呢。”
原来也是位法师。陈靖仇想着,这时门口忽地又走进一个人来。这人高声道:“沈老板,快拿碗面出来,越快越好。”
这人本是熟客,店主迎上前道:“钱兄,你不是刚去会稽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姓钱的叹道:“不要提起,会稽遭了大劫了,我能逃出一命也算万幸。”
会稽即是今天的绍兴,在当时亦是个大城。店主听了不由一怔,问道:“遭了大劫?”
“是啊。我还没到会稽,便迎面碰上了许多逃难的人。听说前不久突然有一伙穷凶极恶的盗匪杀来,攻下了会稽,见人就杀,现在全城都被夷为平地了。”
这消息太惊人了,边上有个食客听了扭过头来道:“真有这事?我也听得这消息,但实在不敢相信。这位兄台,你是亲眼所见吗?”
那姓钱的客人道:“怎会不真!我本来也不信,还想去看个究竟。结果刚到会稽城外,远远就见城里已是一片残破,只怕一个人都没了,城外尽是兵丁,一打听才知道是宇文太师亲自引兵前来。唉,可惜晚来一步,那伙盗匪虽然被尽数歼灭,但会稽城也已毁了。”
那食客惊道:“这是什么盗匪?难道有妖术不成?”
姓钱的客人道:“正是有妖人在内!我听逃难的人说,那晚突然从天上降下一颗大星,正落入城中,只一瞬间,城里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全城尽毁。唉,这些妖人只怕被宇文太师逼得走投无路,这才破罐子破摔,和全城百姓同归于尽,真是太惨了。”
陈靖仇站在厨房门边听这钱客人说什么“红光冲天而起”,心里忽地一动。这时一个厨子在身后道:“公子,你的粥煮好了。”他连忙从灶眼上端下瓦煲,拎着上楼,心里想着:“天降大星?难道盗匪是假,又是宇文太师搞的鬼不成?”
刚走上楼,却见拓跋玉儿站在门边。拓跋玉儿也在听那钱客人说话,见他上来,小声道:“阿仇。”
陈靖仇道:“玉儿姐姐,你也听到了?”
拓跋玉儿点了点头道:“是啊。阿仇,你说,会稽的事,会不会和东莱一样?”
东莱城被毁,正是当时杨硕在泰山之巅搞的鬼。当时东莱城也是有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接着便是全城尽毁。陈靖仇小声道:“我也有点疑心。玉儿姐姐,你还记得我们从杨硕身上搜出的那封信吗?”
那封信是宇文太师寄给杨硕的。信上说,当时宇文太师去雁门施万灵血阵,让杨硕在此对东莱施此阵法,如果说会稽城是第三次万灵血阵,那也完全有可能。拓跋玉儿面色凝重,低低道:“我记得。阿仇,你那时不是怀疑宇文太师在布什么九五之阵吗?难道,这也是他布九五之阵计划的一环?”
陈靖仇心里一阵茫然。他本来听说有五件神器便能布九五之阵,后来听师父说只有用琴、鼎、印、镜、石这五种神器才能布成,然翁却说用此五神器布下的叫“失却之阵”,不是什么九五之阵。难道,真正的九五之阵,其实并不需要神器,而是五颗以万灵血阵化成的万灵血珠?可宇文太师分明也在搜罗神器。他实在想不出端倪,便道:“我还是先问问师父再说吧。玉儿姐姐,你就在这儿等一下。”
师父对拓跋玉儿总是看不惯,见到她只怕又要生气,陈靖仇心想还是让他俩眼不见为净,省得自己夹在当中难做人。他一进屋,见师父半躺在床上,虽然神情还有点委顿,但精神已好多了。他又惊又喜,道:“师父,你好些了吗?”
陈辅吁了口气道:“真要谢谢小雪姑娘,她的疗伤咒功底很是不浅,你啊,唉。”
陈靖仇知道师父准是觉得自己枉在鬼谷门下这许多年,疗伤咒却根本及不上初学乍练的小雪,心想:“师父你也真会瞎埋怨,师伯都说过,我本性属木,这土系疗伤术当然没小雪练得好。”但他不敢顶撞师父,端起瓦煲道:“师父,方才有位陆公子给您扎了针,他说您伤未痊愈,又是气血攻心,不能吃硬食,喝点粥吧。”
陈辅见他辛辛苦苦煮了粥,心里倒也有点感动,点点头道:“现在还太烫,先搁着吧。方才我听楼下有人说什么宇文太师,这小子又干了什么?”
陈靖仇将那钱客人的事约略说了,又说了当初杨硕在泰山顶上施万灵血咒之事。他刚一说完,陈辅惊道:“九五之阵!这小子定然野心勃勃,在布九五之阵!”
陈靖仇道:“可然翁说,世上并无九五之阵。师父,您是从哪里听说九五之阵的消息的?”
陈辅道:“然翁老先生也不是事事都知,宇文小子定是在布九五之阵,没错的!若不赶快阻止他,一切都完了!”他说着便要下床,但身体虚弱,手臂在床上一撑又倒了下去,人不住喘着粗气。陈靖仇忙扶住他道:“师父,您先歇着,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吧。”
他生怕师父还要强行出去,也不多说,转身向门外走去。小雪有点担心,跟着出来道:“陈大哥,要不要我和你一块儿去?”
陈靖仇看着躺在床上的师父,小声道:“小雪,你就留在这儿照顾师父吧。说不定,那位陆公子还会来。”
小雪眼里闪烁了一下,小声道:“陈大哥,你有没有发觉,那位陆公子……”
陈靖仇笑了笑道:“我知道。不过,你忘了古月先生吗?”
小雪脸微微一红,淡淡笑道:“是。陆公子不会是坏人,不过,陈大哥,你还是要小心点。”
拓跋玉儿虽然没进房来,却一直在边上听,这时走过来道:“阿仇,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陈靖仇知道小雪要照顾师父,拓跋玉儿一个人待在客栈准会嫌闷,心想与她一块儿走也好,便道:“好吧,玉儿姐姐,那我们走吧。”又小声对小雪道,“小雪,师父就有劳你了。”
第二十三章 破镜
陈靖仇本想向那会稽来的钱客人打听一下消息,但一下楼方知这人急着赶路,吃完一碗面就走了。他和拓跋玉儿只得出门,看还有谁知道会稽的消息。
江都繁华,天下闻名。陈靖仇和拓跋玉儿看得目不暇接,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围了一群人,传来几声琵琶响,有个女子唱道:“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余秋。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心道:“这不是方才的歌女吗?原来在这儿又唱上了。不知这是谁写的诗,说的便是眼前之景,倒也不错。”他本来就好诗文,又没有师父管束,便挤过去听听。才到近前,却听边上一个士人摇头晃脑地道:“陛下真是天纵英明,诗文也如此了得。”陈靖仇一怔,问道:“兄台,这姑娘唱的是谁的诗?”那士人见陈靖仇看上去亦是斯文一脉,点头道:“这是陛下先前来江都时的御制歌诗,时日未久,尚未流传,公子自然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