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玉儿本来就得理不让人,还要再说两句,但看陈靖仇急成这样,心下一软,嘟囔道:“又不是我要和他吵。”
然翁见拓跋玉儿眼里的泪水又在打转,低低笑道:“爱哭的小姑娘,你说得其实一点也没错,就是时机不太对。”
拓跋玉儿诧道:“时机怎么不对?”
“他师父是长辈,现在又在气头上,这般硬顶,他当然下不了台。其实他师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好生开导,他会明白的。爱哭的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拓跋玉儿对然翁极其尊敬,不敢反驳,心想然翁说得也有道理,只是陈靖仇的师父太不讲理,不还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可看看陈靖仇急得满头大汗,她终于低下头,低低道:“不说就不说。”
陈靖仇见拓跋玉儿总算软下来了,这才松了口气道:“然翁,那我找师父去。”
然翁笑了笑道:“去吧。呵呵,华夷之辨,人妖之辨,其实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着,背着手也回房休息去了。
陈靖仇只道师父在外面空地上生闷气,但一出去,却不见人影。他问了问村中旁人,旁人说他师父气呼呼地走出了天外村。仙山岛没有毒蛇猛兽,师父亦有本领在身,陈靖仇倒不担心,但他生怕师父和自己初到天外村时以为阿榆和啾啾是妖物一般,万一对他们动手,岂不是要对不住然翁?急急交代了小雪和拓跋玉儿两句,自己出去寻找。小雪本来也要跟来,但陈靖仇说拓跋玉儿气还没全消,让她陪着拓跋玉儿说说话,自己一个人出来。
陈辅出了天外村,仍是一肚子气,心道:“这孽徒!居然不听教训了。”他越想越气,一个人闷头出来。仙山岛景致宜人,但他哪有闲心赏玩风景?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只盼着一个人都见不到最好。不知不觉,已沿山而上。转过一个山嘴,忽然听得前面传来几声琴声,心想:“不知是哪位幽人在奏琴。这琴声饶有古意,古之伯牙师旷不能过,此人定然大为不俗,若能与他清谈片刻,倒可一解胸中闷气。”
他沿着山道向上走去,拐了个弯,前面是一棵大松树。松下有几块大石,正是天然的石桌石凳,却不见人影,边上有个洞,琴声幽幽渺渺,乃是从洞中传来。陈辅没见到奏琴之人,不免有点失望,心道:“原来这位仙人居于洞府。”抬头望去,却见天边有孤鸿飞过,他心道:“嵇中散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说的好像便是这位先生。”本来焦躁不安的心境,这时不知不觉平静了许多,他在一张石凳上坐下,见石桌上还刻着一张棋枰,不觉想道:“原来这位幽人素常以琴棋自娱,果然不是俗流。”他年轻时对琴棋书画都颇有心得,只是自从南陈灭亡之后便将这些都抛到了脑后,陈靖仇喜欢读诗,喜欢下棋,喜欢吹笛,他一概不许,自己亦碰都不碰。现在独处山中,这些已视作玩物丧志的闲情倒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琴声幽幽,本来陈辅心潮起伏,心里满是恼怒,但琴声如一道清溪汩汩流过,他越听越平静,心中对那位弹琴的幽人也更为佩服。
一曲终了,陈辅正觉音犹在耳,却听有个人道:“我道是哪位佳客夤夜来访,原来是陈先生,恕古月圣未能相迎,失礼了。”
这声音极是清朗。陈辅听得这人居然认得自己,心道:“小雪姑娘说饕餮是一位古月仙人制伏的,原来便是他!”饕餮凶悍至极,陈辅只道能制伏饕餮的古月仙人定是生得魁伟高大如天神,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闲情雅致。陈辅还听小雪说古月仙人为制伏饕餮元气大伤,定然在奏琴调理,自己冒冒失失过来,倒是打搅了他,忙站起来道:“晚辈陈辅,得聆仙长雅音,冒昧之至,还请恕罪。”他自己年事已高,但古月仙人的年纪定然比自己大得多,何况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礼数不能缺了。
古月仙人将这一曲弹完,只觉胸口已舒服了许多。他为制伏饕餮大耗元气,本来连话都已说不出来了,在此弹琴调理内息,现在才算好受些。他在洞中道:“陈先生来时,步履之中隐有怒意,不知是什么人得罪了先生?”
陈辅听得古月仙人一听脚步声就听得出自己在发怒,更是钦佩。叹道:“还不是因为我那孽徒。晚辈不才,妄动无明,让仙长失笑了。”
古月仙人道:“陈公子吗?我看他宅心仁厚,似乎不该会惹你生气才对。”
陈辅道:“靖仇这孩子,本来倒也不错。只是晚辈被饕餮所困之时,这畜生竟然忘了人伦大防,结交妖女!”他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差点又要吹胡子瞪眼,总算想起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前,这才忍住了不曾发作,一边忽地传来陈靖仇的声音:“师父,玉儿姐姐不是妖女。”
陈靖仇追赶师父到了这儿,远远就听得师父在和古月仙人交谈。他听得陈辅在骂拓跋玉儿是妖女,心中大为不平,虽然在师父积威之下仍是出言辩解。他不说还好,陈辅一听他还要为拓跋玉儿说话,更是恼怒,喝道:“畜生!你还有脸说!过来!”
陈靖仇听师父怒火更甚,只得上前,向陈辅行了一礼道:“师父。”陈辅冷冷看了他一眼,喝道:“畜生,你还要嘴硬!你可知你这名字因何而来?”
陈靖仇心道:“还不是‘靖北虏,复国仇’之意吗?我从小就听你说过,不知听了几千几万遍,耳朵都生茧了。”嘴里仍是恭恭敬敬地说:“回师父,是‘靖北虏,复国仇’之意。”
陈辅横了他一眼,道:“你既知身负‘靖北虏,复国仇’之责,怎么还会如此胡作非为?你可是大陈皇帝嫡派子孙,将来要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现在却去结交胡虏!”
陈靖仇听师父说什么“大陈嫡派子孙”,呆了呆道:“师父,您说什么子孙?”
陈辅喝道:“大陈嫡派子孙!你的叔曾祖高祖武皇帝,伯祖世祖文皇帝,嫡祖高宗孝宣皇帝,还有你伯父,皆是大陈一脉相传之帝。”
陈靖仇听师父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通某某皇帝,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位,但这话的意思却是知道的。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是……我是谁?”
陈辅扬起手道:“你是大陈高宗孝宣皇帝嫡孙!大陈为胡虏所灭,你将来要如少康光武一般中兴大陈!谁知你这畜生如此不知好歹,竟然与敌寇为友,忘了家国之仇,我……我……”陈辅昔年是南陈尚书左丞,陈朝灭亡后,玉石俱焚,陈靖仇已是陈朝宗室的最后一人。在陈辅心中,将来终有一天,要辅佐这位少主登基为帝,重光大陈,因此虽然对陈靖仇极为严厉,却从来不用恶语相加。在他心底,陈靖仇乃是君主,自己只是臣仆。现在当真到了气头上,对陈靖仇这位少主恨铁不成钢,也已口不择言,“畜生”都说出来了,怒火上来,真有将这个不长进的少主徒弟刮上一耳光的意思,可心里终究还想着陈靖仇将来要继承大陈皇帝之位,自己纵然是将他抚养成人的人,又是师父,也不能真打这未来的大陈皇帝一耳刮子。可是不打,又消不了气,一只手伸在空中不住颤抖。
陈靖仇见师父要打自己,也不敢躲,抬起头道:“师父,不管我能不能中兴大陈,反正我知道,汉人有好有坏,胡人也一样有坏有好,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
这道理陈辅何尝不知道?但在陈辅看来,汉胡不两立,小民怎么样不必管,但陈靖仇这个将要驱逐胡虏、中兴大陈的天潢贵胄却绝对不能和胡人结交。他越说越怒,当真要一巴掌打到陈靖仇脸上,猛然间想起这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外,自己师徒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真是岂有此理。他强压怒火,低低道:“畜生!在古月仙长洞府之外还要如此无礼!”陈靖仇听师父这般说,心头亦是一凛,忖道:“古月先生正在疗伤,我们这样打搅他,确实太失礼了。”便也不再多说,但心里不住地说着:“玉儿她……玉儿姐姐她不是妖女!”
这时陈辅向着洞口行了一礼道:“仙长,我师徒二人实是无礼至极,请仙长不要见怪,我们即刻就走。”
古月仙人在洞中道:“陈先生要走了吗?恕我只能以一曲相送。”说罢,琴声铮琮,从洞中传出,陈辅听得琴声闲雅,更是心折,暗道:“古月仙长长于此道,只怕昔年真与伯牙、师旷诸多名师大匠切磋过也不一定。”只是琴声虽然闲雅,幽幽而来,其中却带上了一丝隐隐的悲怆和愤懑。陈辅正想着这是支什么曲子,却听身边的陈靖仇低低道:“是《获麟歌》啊。”陈辅横了他一眼,心道:“你不肯好好修炼鬼谷秘术,问你术法口诀一问三不知,这些倒是一听便知。”
《获麟歌》出自《孔丛子》,说的是叔孙氏在打柴时打死了一只异兽,事后孔子的弟子冉有对老师说:“这异兽身子如麋,头有肉角,是妖物吗?”孔子叹道:“那是仁兽麒麟啊。”于是弹琴作此歌,从此绝笔。这个“绝笔于获麟”的典故,陈辅自是熟而又熟。听得古月仙人弹起这一曲《获麟歌》相送,心道:“至圣昔年,乃是见天下大乱,礼崩乐坏,那麒麟却在这时出于世间,结果丧于愚夫之手,因此悲慨莫名。如今妖星已现,也将天下大乱,麒麟若重现于世,只怕亦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