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走。”
我跟他出了市场,到另一条满是简陋餐馆的街上,入了一家山西面馆。他靠窗坐下,要了两碗刀削面。
我保持镇定,等待他率先发难。面端上来,他客气地说:“吃。”吃完,他从裤兜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递给我:“这是王朔的小说,写的是我的生活。”书名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接过,心道自己身处险境,他可能会在我看书时出刀。我缓慢翻书页,一直以余光瞄着他。他等我看过一页,敲了下桌子,说:“兄弟,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么?”
【四】
风湿没有母亲,他的父亲靠出租武侠小说维生,是个颓废的中年人,平时穿着清洁工的蓝色大褂,整日垂头,隐蔽在书堆后面。租书的价格,是一本书一天一角钱。风湿父亲很少说话,有人来租书,就深沉地点头。
风湿从他父亲处拿了三本古龙的武侠小说给我,并告诉我,王朔和古龙是他的精神支柱,王朔教会他“人人都是伪君子”,古龙教会他“处处都有真小人”。两人的书中有很多警句,提供给他足够的人生智慧。
风湿现在对策划学生打群架没有了兴趣,至于女人,王朔和古龙令他看透了女人——女人诡计多端,并且有着动物本能,十分不好对付。他决定孤独地度过一生,做个充满智慧的小偷。
风湿的父亲养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各个学校。他观察到体育老师上体育课时,因为穿运动服的缘故,会把钱包放在办公室——他成功率很高。
只要有人,就会有学校,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可以做一辈子的行当——校园扒手。设想他的老年,成为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更不会令人注意。他七十岁以后,将达到事业的顶峰。
现在,他的事业陷入困境,多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互通消息,他的形象广为流传,走入任何一个校门都变得困难。
我问:“你该不会要我替你去偷东西吧?”他摇摇头,真诚地说:“哪能?你是我朋友,我不会害你。”我:“那你怎么生活?”他还有别的谋生之道。他带我到一条河边,指着恶臭的水面,告诉我,水下是三十辆自行车,是他抢来的。每当生活发生困难,他就捞出一辆。一辆车三十五元,足够他美美地活上两月。
我问自行车会不会在水下生锈,他说南瓜的保质期是五个月,而自行车在水下可存放三个月。超过三个月,他会贱卖,一辆车十三元五角。
自行车是他的大笔收入,除此之外他还有小钱。他带我到新建的街心公园,抚摸着凉亭柱子上镶嵌的瓷片,说这是他的外快。他用锤子和改锥敲下瓷片,卖给小学生。小学生用瓷片赌博,把瓷片叠在手背,如果一颠后能抓在手心就赢了,抓不住就输了。瓷片是小孩们的钱币。
他还带我去幼儿园,透过墙头看一个在地上堆沙子的女孩。女孩瘦小枯干,和他一样,显得发育不良。
他一次到幼儿园行窃,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她完全没有王朔、古龙笔下女人的劣根性。他发誓当她长大后会娶她,那时的他已经偷了许多钱,他俩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那你俩的孩子?”
他:“我全想好了,我俩的孩子不再当小偷,他长大后是个体育老师。”我大惊:“体育老师!”他惆怅地说:“我这辈子偷体育老师的东西太多了,会有因果报应,所以我的儿子一定会成为个体育老师。”从事冒险活动的人多少有点迷信,除了王朔和古龙,他还信仰佛教,每周日到庙里拜佛,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他行窃顺利。
他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生活,然后问我:“你是怎么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弹飞的?”他待我真诚在先,令人无法拒绝,我讲解了脊椎发力的秘诀,他开始练武。
一个月后,传来他被捕的消息。
他连续不断地骚扰学校,成了区公安局的严打目标。当他潜入二十八中学偷电教室的电视机时,十名干警从厕所里蹿出,他表现得勇猛异常,把两名干警打伤。
二十八中以锅炉烧暖气,校园里堆积着煤堆。他爬上煤堆,即将翻墙逃脱时,一名干警抄起煤堆上的铁锹,把他打翻在地。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押进了看守所。他将终身残废。如果不练武,面对干警束手就擒,便不会有此厄运。
我充满自责,看起了他送给我的小说。
王朔和古龙令我第一次体会到故事跌宕的魅力,一夜看完了小说,竟欲罢不能,当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还是出了家门,奔向风湿父亲的租书小店。
整条街,只有一星灯光。风湿父亲还没收摊,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小说。灯光下,一片灰白发丝。
我:“租一套古龙的武侠小说。”
他抬头。
我还没看清他的面容,他就蹲身找书了。
他拿出用牛皮纸包皮的四本书,说:“你是看完一本借一本,还是一块都借了?一本书押金五块。”没想到还要押金,我只听风湿说借一本书一角。我:“我和风湿是朋友,他带我到这来过。能不能把押金免了?”他点头答应。我拿书要走时,他却说了话:“是你教他练拳的吧?”我愣住。他从书堆后出来,直走到马路中央。此时路灯昏暗,四下无人,他浑身一抖,练起拳来,每打一拳就低吼一声,十分投入。
虽然震撼了我,但必须承认,他练得很差,尚没有入门。一套拳练完,他气喘吁吁地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凑上前,说:“大叔,没想到你会武功。”他一声长叹:“如果是我教他,他不至于被警察抓到。”风湿父亲的武功,得自于他的青春时代。他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到山西省河曲县楼子营镇饮马口村,房东夫妇是一对衣着整洁的老人,和整村邋遢的农民形成鲜明对比。一打听,原来房东夫妇年轻时是赫赫有名的游击队员,两人曾夜闯日军营地,击毙了鬼子小队长加藤修三郎。
这对夺命鸳鸯,男的已驼背衰老,女的却经住了岁月的打磨,腰杆笔挺,两眼有神,颇有风度。住在她家有五个知青,她最喜欢的就是风湿父亲。
风湿父亲年轻时白白胖胖,说话腼腆。她教会风湿父亲武术。
1975年掀起知青返城风潮,她送给风湿父亲一双绣花枕套,那是她戴着老花镜用了两个月绣成的,给风湿父亲结婚时用。临别时,她说:“叫声干娘吧。”
这个英姿飒爽的干娘,并没有让风湿父亲变得强悍。他回到城里,逢迎恢复高考和国企招工,都败下阵来。他迅速地颓废,没有再练过一天武功。
我:“大叔,凭你的武功,是无法把风湿救出来的。”他痛苦地点点头,摆摆手:“我和干娘差得太远,我没想过劫狱。我干娘年轻时是神枪手,她有一个百发百中的秘诀,我如果把这一秘诀贡献出来,能让风湿减刑么?”干妈的秘诀为:子弹出膛,会令枪管向上震动,所以瞄准时不要瞄准目标,而要瞄在目标下面一寸,开枪正好击中目标。
我俩为这个秘诀激动到天亮,觉得风湿有救了,而部队的战斗力会得到大幅度提高。风湿父亲还拿来一瓶二锅头,和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一碟咸菜,喝得十分快慰。
太阳升起,他对我说:“干妈的时代,用的是自制土枪,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震动力。现在的武器进步太多,早不那么震动啦——这个秘诀已作废。”我:“……大叔,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跟我逗闷子?”他:“我的生活就是在逗闷子。”我:“他可是你儿子。”他:“我知道,我知道。”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五】
风湿没救了。
我到看守所医院去看过他,他说看守所里还有一个小偷,是传承三代的世家子弟。风湿的行窃技法都是自创,遇到师傅教出来的小偷,登时觉出业余爱好者和职业人士的天壤之别。
他要我告诉他父亲,他已学得绝技,一条残腿并不会成为负担。
我转告给他父亲后,风湿父亲又哭了。
风湿父亲说:“我唯一的担心,是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饿死。现在好了,他有了一技之长,我可以安心了。”他送给我三十几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帮我捆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时,嘱咐我在风湿出狱后,仍做风湿的朋友。
他的神态令人不安。
三日后,我放学回家,故意绕路到他租书的大街,见书屋烧塌了,焦黑的木条铁板堆成了坟形。
他在前日凌晨开枪打碎了路口的红绿灯,然后回到书屋点着书籍,在火光中对自己开了一枪。枪是用自来水管做的,他在烧焦前一枪毙命,没有痛苦。土枪的做法,应该得自他的干妈。干妈还是对他形成了影响。
我决定忘掉这一切,风湿出狱后,不会见他。
我也有我的一技之长,我将把武功练到极处,因为我发现,武功是我唯一能把握的东西。随着武功的进展,我从二老爷身上观察到了一些常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他会在瞬间流露出一种神态,令我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