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高兴得不停说话,把一路的寂寞赶得半点不剩,君无意心中的不安,几乎被孩子的欢笑驱逐而去。
“就是这里了!粒粒客栈。”君莫笑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一家客栈:“我和爹娘住在这里!”
君无意抬头一看,不禁失笑,客栈门口的招牌,用米粒圈成一个“迎宾”的字样,小孩子不认得字,米粒却是认得的。
将娃娃抱下来往里走,只见柜台后的掌柜突然丢下账本,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您……您是……是君将军?”
君无意停住脚步。
“我在皇城猎场见过您一次……您是我的恩人啊……”掌柜语无伦次,将油手在身侧搓不停:“您可能不记得了……去年我儿子被征兵到猎场,做‘虎人’,原以为没有命回来了,是您救了他啊!”
君无意对这个掌故已无印象,但大业五年御林猎场强抓“虎人”,老百姓冒死翻山到猎场,他却是记得的——他当下革职惩办猎场守将,一道军令禁了“虎人”,将所有人释放还家。
(作者注:虎人,让人披上虎皮在树林里逃逸,供王孙公子们射猎。)
“舅舅我们快进去吧。”君莫笑急着去见爹娘,用小手扯君无意胸前的衣襟。
君无意温和的问掌柜:“您儿子从军中退役之后,这两年生活可好?”
掌柜的眼圈突然红了:“本来是好好的……我这客栈做得红火,生意和长安城状元楼——正月客栈不相上下的,我儿子路子也在客栈里帮忙,但……”
擦了擦眼角的浊泪,掌柜摇头道:“路子前几天晚上出门,却无端端失踪了……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天,还不见人影,已经报了官府——刑部苇侍郎是我老婆家的远房亲戚,听说刑部找人最在行,已经托了人去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苇侍郎?”君无意眼神一顿。
“是……”掌柜的话未说完,只见一个黄衫女子从客栈楼上下来,看到君无意时视线只稍稍怔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
——君家的儿女都遗传了母亲的天然亲和力,掌柜满心悲戚,也因这个笑容而略感安慰。
“娘~”君莫笑欢叫。
“二姐。”君无意抱着孩子快步走过去,一点惊喜、一点暖意弥漫在视线交接间。
“我们也只来了这几日,你姐夫上街去买木头了,你也知道,他就爱捣腾那些雕雕刻刻。”君随心笑道:“莫笑,自己去玩,娘和舅舅说说话。”
“大人了不起啊!”君莫笑不服气的一瞪眼,却已经听话的从君无意怀里跳出来。
看到君莫笑蹦到后面的庭院去捉蜻蜓了,君随心怜惜的看着弟弟:“一路奔波累成这样,先去喝点热水。”
房间内,君无意端起瓷碗喝水,袖子被拽的一动,只见君随心“呀”地一声:“这里破了。”
衣襟不破,才是奇怪。君无意苦笑。
“长安气候常变,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还是你喜欢的白色。”君随心含笑从衣柜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女子的素手巧且柔,君随心为君无意换上新衣:“其实身在朝堂,不该总穿白色。纯白不能容一点脏,穿着多累?”
君无意在姐姐面前,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露出些稚气。
腰间衣襟一带,伤处顿时疼得紧,君无意可以纹丝不动,但肌肉却是不听命令的,君随心手中顿了顿:“又受伤了?”
“不碍事的。”君无意微笑。
“男人受点伤不算什么,只是,身边该有个会怜惜这些伤的人。”君随心摇头:“不能总让姐姐给你做衣服。”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了什么,不禁笑道:“这几天小叶来和莫笑玩过几次,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你们也算青梅竹马。”
“舫庭就似我的妹妹。”君无意淡淡笑。
“还在想着她么?”君随心手中不停:“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
君无意心口一窒。
“你从小就是做什么都认真,”君随心为君无意将衣上的皱褶拍平:“认真是好事,但该放开的还是得放开。什么事在心里存得太久,都要成负担的——你容得下敌人,容得下误解,怎么容不下自己一丝忘却?”
“二姐……”君无意唇齿微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去宫里见过小妹了,”君随心说:“她不似以前爱笑,也长大了很多,进了宫中,被一桩桩规矩打琢成金枝玉叶,不能再有自己的形状……但小妹有自己的生存方法,哪怕不能一时惊艳帝王侧,也一定能生存下来。你不要小看她。”
君无意的眸子里细雨扬尘。
“你的肩膀再强大,也担不起别人的命运。君王之爱,朝夕可改,宫中女人把自己如火一样烧得旺,等柴薪一尽,又是什么境况?”君随心摇头叹息:“兰陵公主的母亲潇妃生前是何等荣宠,可她的死——有人说,是当年皇上与她出游遇到刺客,身边没有侍卫,于是抓起有九个月身孕的她挡在身前,当时她便被一剑穿胸而死,却是腹中的公主命大活了下来……”
君无意猝然抬头。
“无意?”君随心眼皮跳了一下。
只听君无意沉声问:“兰陵公主的母妃之死,二姐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民间的消息,有时比朝中还多些,”君随心牵了他的手:“不管可不可信,这朝堂和后宫,都是如履薄冰之地。你还是得事事为自己考虑些。”
——公主的死因背后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苏同踩进这样一趟浑水中,其间的凶险只怕比坠崖更甚。
南华门由左翊卫军看守,而离刑部最近的西瀚门,是右武卫看守。明靖远舍近求远走西瀚门,只有一种解释——他要刻意隐去入城的证据。
刑部大牢……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君无意猛然站起来,沉声道:“二姐,我有急事!你先……”
他话音未落,突然头脑中一阵晕眩,浓重的困倦席卷而至。
“无意?”君随心一怔,发现他脸色不对。
君无意撑住桌子,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现,瓷碗在眼中重成无数个影子疾速旋转,漩涡般将意识卷入黑暗。
在君随心的一声大叫中,君无意已倒在地上。
第50章 对手?
刑部大牢。
正是薄暮时分,牢狱里只有一扇小天窗,透出锈迹斑斑的阳光。
“这位是新科状元苏长衫,苇大人要好生看管了。”明靖远行路三日,不见丝毫疲态,秀目里光芒夺人如针毡。
“沾衣一定尽职尽责。”刑部侍郎苇沾衣一身青色官服,天生的淡眉朱唇,玉面和气迎人。
“苏状元,请。”苇沾衣和颜悦色为苏长衫领路。
走到大牢尽头的一间单独牢房,几个狱卒带着铁镣上来。苇沾衣似是受不得寒气,咳了几声才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本来不应给苏状元用铁链,但状元郎文武双全,我手无缚鸡之力,惧恐失职之罪。”他气色大大不佳,说话音缓气虚。
苏长衫清闲的看了一眼牢内:“床呢?”
纵然苇沾衣有万全准备,还是为苏长衫意料之外的问话怔了一下。
“给我一张大床。”苏长衫舒适的伸了个懒腰,自己走进牢内。
“给苏状元抬一张大床来。”苇沾衣很快恢复了神色,朝狱卒们吩咐,他自己也跟随进入牢内:“苏状元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沾衣开口。”
跟着他的步子,几个狱卒立刻上前为苏长衫上镣。
“日后同在朝堂为官,要多仰赖苏状元照护。”苇沾衣和悦的说。
“你是大业三年的探花,这四年在官场感觉如何?”苏长衫拍拍石凳上的灰尘,优雅的坐下。
“酸辛苦辣。”苇沾衣认真的答。
“有状元之才,更宜探花之雅,当日的惊才绝艳,四年就内敛成深潭了。”苏长衫这才看了苇沾衣一眼。
青色官服仍勾勒出美人剪影,清烛摇曳,只是意境深沉萧索。
苇沾衣仍然和悦的说:“我的福气,不比南门探花——有贵人相护逢凶化吉。沾衣孤身一人,夹缝求生而已。”
“南门若愚是个笨人,”苏长衫打着哈欠道:“你说的贵人……君无意,也是个笨人,你我二人说话,大可以简单得多。”
“好。”苇沾衣笑颜清渺,让人如置身烟水朦胧的月下:“宇文钟一案,牵涉甚广,受宇文将军所托,沾衣为苏状元备下了款待。”
狱卒们抬来一张大床,苇沾衣轻咳抬手,示意他们将稻草搬走:“苏状元,天色暗了,要点几根蜡烛。”
他亲自将蜡烛一根根点上,回头淡眉清绝:“月剪西窗烛,知己长促膝……其实无论敌友,都可促膝一谈。”
见苏长衫负手转过身来,苇沾衣轻轻拨了拨烛:“我在朝中四年清廉自守,可惜,没有另一个四年了。”
苏长衫没有说话。他的医术不低,已看出苇沾衣活不过三年。
“沾衣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年。”苇沾衣的笑容仍然清渺动人:“但,苏状元你,却活不过三天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烛上突然腾起几缕青烟,蜡烛全熄灭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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