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一直未说话的微生砚突然起身,推开仆从的掺扶,走至中厅。他的姿仪如病梅抱雪,这一怒之下两颊生出红潮,原本惨白的气色倒似天然妆点,座中的数位年轻女侠都不禁看得呆住了。
唐双龄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却不敢再出声。
微生砚胸口起伏,人人都看得见他气息不稳、悲恸至极。峨眉柟慈师太座下的大弟子上官蓓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忍来,几乎要上前去掺扶这伤心欲绝的男子了。
只见他喘息了片刻,接着说:“阿翎一生坦荡,耿直磊落,哪怕遇到了什么难处理的事,也绝不会软弱逃避。若说自尽……就是对阿翎的侮辱。”他说到这里似是牵动了什么心伤,长睫无力一合,仰面向后倒去。
“呀!”上官蓓轻呼一声立刻提气,可在她的身法将动未动之际,却见微生砚已经被人接住了。
是那个布衣平凡的苏长衫。
他原本坐在大厅南角,和微生砚之间起码有七八丈的距离。但顷刻之间起身、移步、扶人,一气呵成,好像他本来就在旁边候着一样。这样的轻功,境界至少在上官蓓百倍之上。
众人眼里的怀疑之色都化为佩服。座中都不是碌碌之辈,眼利心明,知道单这一手轻功,若要在江湖上论资排辈,就可以跻身十名之内。这个叫苏长衫的少年,竟真有些本事!
苏长衫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从从容容的朝座中点头道:“微生先生恐怕是悲伤过度。我略通医术,可为之诊治。”
他也不多言,扶着失去知觉的微生砚走出厅堂去。
第19章 钓鱼?
淳于府上住进了个客人。
据说他是当今朝廷派来查案的,又有说是来给微生砚治病的。总之这个叫苏长衫的年轻人自自然然、毫不客气的住了下来,选的还是府上南面向阳、最为舒适的一间客房。
苏长衫到淳于府上三日,除了开出几幅再寻常不过的药方,就是托人买了一根鱼竿,闲来无事时坐在池塘边垂钓。
这池塘说起来也有些邪门,在淳于翎遇害的那天,水里飘起几十条死鱼,甚是不寻常。苏长衫也不怕撞邪,在池塘边一坐就是大半日,专心致志的垂钓。
他不仅钓鱼,而且还下厨房去做鱼。虽然连半条鱼也没有钓到过,但这不影响他做鱼的兴致。每日淳于府上购买的鲜鱼,倒有好几条都会被苏长衫拿来当试验品。他还认真的询问大厨师傅做鱼的方法,一派好学上进。
厨房的师傅们虽然觉得奇怪,倒也都愿意教他。因为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总是觉得舒服的。
这日傍晚阳光和煦,池水冬暖。
苏长衫收了渔具,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往回走,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住了。这是一棵高大的松树,经冬仍然碧玉挺拔。他围着树走了半圈,在树下捡起一棵扣子。
府中仆人马伯推着食材菜车路过,笑呵呵的问:“苏公子,您又在钓鱼了?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苏长衫举起空空的鱼桶,里面除了鱼饵什么也没有。但他毫不介意的上前,出力帮马伯把菜车推上一个小坡。
马伯笑呵呵的抹了把汗:“谢谢您了。今天是大龙师傅在做菜,您还学做鱼吗?”
苏长衫点点头,和气的说:“要学。”
要学做鱼的人提着空桶走进厨房,里面已是热气腾腾。师傅大龙正往灶里添柴火,灶上炖着一锅东西。
“在炖什么?”苏长衫问。
大龙回过头来擦擦脸上的炭灰,看见是熟人,呵呵笑道:“在炖燕窝。给少夫人和小姐炖的。”
“哪位少夫人?”
大龙很乐意和苏长衫说话:“我们家少爷只有一位夫人,就是……”
“大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淳于滨迈步进入:“你去准备晚膳吧。”
“是。”大龙师傅恭恭敬敬的应声,急忙去了。
淳于翎去世,按说儿媳应该披麻戴孝出来守灵才是。苏长衫来到府中几天,却从未见过大龙所说的少夫人。
见苏长衫不说话,淳于滨倒先犹豫了一下,顾左右而言它道:“苏兄,不知案情……”
“仵作验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淳于门主乃是中毒而死。”苏长衫和气的说。
“什么毒?”淳于滨神色一凛。
“唐门丹青。”
“果真是唐门——”淳于滨脸色铁青。
“也不一定。”苏长衫摇头:“唐门丹青早已流传江湖,这燕窝,一样可以下唐门丹青。毒死了人,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弃到禾阗街。”
他接着闲闲说:“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淳于滨低声道:“苏……苏兄——”
他似乎有话要说,又在犹豫该不该说,思虑了半晌才终于尴尬道:“苏兄,你是明眼人,愚兄有事也不瞒你。内人……”
淳于滨嘴唇微动:“内人杨氏念念在娘遇害次日,也离家出走了。”
苏长衫停住了脚步。
“当日得知噩耗,家中上下悲痛,念念却开口索要家中一件宝物,我喝斥了她几句,没想到她就愤而出走了——我暗访之下,才知她又回了青楼……暂住。”淳于滨更尴尬,喉结微动:“……念念原本出身青楼,当初将她娶进门来,我也费了好些周折,没想到现在她负气之下竟然又……我顾及家丑不可外扬,不敢让消息泄露,连府中下人也不知。”
苏长衫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她索要的宝物——是‘白玉美人’?”
“白玉美人”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传说此物中藏绝世武学秘笈,出自微生一门。微生砚是这代唯一的子嗣,自从他入赘淳于,此宝物也自然而然的随他被带至了淳于府中。“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是连初入江湖的小混混也知道的谚语,而白玉美人这件稀世珍宝的传说已经盛行江湖几十年,却鲜少有人亲见过。
这几年想打这件宝物主意的人,绝不在少数。此次淳于翎遇害,与白玉美人又有何关系?
“正是白玉美人。”淳于滨面色沉重道:“希望苏兄能……”
这时,一个仆人快步进来禀报道:“老爷有请苏公子。”
—
梅斜夕照,几只冻雀扑棱在窗外。室内陈设素净清冷,微生砚靠坐在床头,长睫微掩着凤眼。
苏长衫缓步上前:“江南苏长衫,见过微生先生。”
“我与君将军曾有过一面之交,他所托之人,自是可信可托之人。”微生砚眉折春水,清眸融雪,示意管家奉茶。
一旁的管家约五十岁上下,方面大耳看上去很有福气,一身金线绫罗倒比寻常人家的老爷还富贵气派几分。
“你查案如有什么需要,府中上下都会尽力配合。”微生砚接着说。
“我想单独问微生先生几个问题。”苏长衫自自然然的坐了下来,接过清香缭绕的一盅碧潭飘雪,品了一口。他意态闲适,就算初次见面的人也不会觉得生疏。朱管家躬身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微生砚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我听说,你半年前曾和少夫人起过冲突,被推入池塘中,大病了数个月。可有这回事?”
微生砚皱起眉,哪怕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也有种清绮脆弱牵动人心。
“淳于门主遇害的第二日,少夫人也离家出走了。”苏长衫补上一句。
微生砚怔了一下:“出走?”
“不错,此事与案情或有牵连,所以还请先生告知实情。”
“那件事情的起因,是白玉美人……江湖对这件宝物传言甚广,可它并不在我身上——非但不在我身上,我连见也没有见过。”
微生砚凤眸浸了一层薄雪:“半年前,念念与我在小路遇见,她旁敲侧击劝问我宝物的下落,我那日心悸病发正要回房服药,想解释也有心无力,僵持中不支跌入身后的池塘中,落水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下人,府内上下都传言是念念推我入水的。”微生砚低低咳了几声:“那次我迷迷糊糊烧了近半个月,醒来才知道这些事,我向阿翎解释了,念念并没有推我入水。但阿翎……”他停住喘息了片刻。
苏长衫从容接着道:“门主听了你的解释之后,反应很冷淡,甚至有些愠怒?”
微生砚薄唇紧抿,等于承认了苏长衫的推测。
“淳于门主未必是对你多心。”苏长衫的话单刀直入,让微生砚的脸色顿时白了一白:“不必介怀,美貌原本就容易沾惹流言,再加上少夫人的出身,你们小路相遇,因何事起冲突,府中下人们可能有好几个活灵活现的版本,其中流传最快的肯定是香艳的一版,也许——最开始说者也只是玩笑,但接下来这玩笑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府中。毕竟世上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乏味的。”
苏长衫又自品了一口茶:“淳于门主之所以不悦,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你落水生病已成事实,少夫人有没有故意推你并没有本质区别。又或许,她担心你的解释会给谣言添油加醋。”
微生砚扶额,凄清暗香中一丝柔倦牵动。
“你和门主十年夫妻,连这样小的问题也不能摊开来沟通——”苏长衫叹息:“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们夫妻一定有不少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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