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愣住,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蓝飒儿没好气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嘴里嘀咕着:“说什么有人跟踪,慌慌张张要我们躲起来,明明没事。”燕飞竹面色平静,一语不发地经过两人。
郦逊之苦笑,把双心环放入袖中,左右四顾。与江留醉告别后,他强烈地感应到监视那人一路尾随,遂知会二女避入林中雪地。谁知对方久候不至,难道看破了他的用意?
江留醉情知郦逊之不会大惊小怪,好在他的追兵已除,放下一桩心事,对郦逊之道:“按我们说好的,你先走,我跟在后面,看到底是谁打你的主意。”
郦逊之一步步走回路上,闻言摇头:“此人甚是狡猾,我怕这招骗不过他。对了,你的事怎说?”江留醉把那华服女子的事告诉了他,郦逊之沉吟:“难道她是你师父的仇家?”江留醉皱眉,心想这可大大不妙,须探听清楚及早知会师父才好。
四人回到马车上。经此番折腾,天色渐暗了,众人匆忙出了瓜洲镇,马不停蹄前往扬州。
第三章 不测
又两日,到达扬州。扬州为淮左名都,夜间华灯遍布,楼船箫鼓,人声鼎沸。四人寻了一间名叫晓霞馆的旅舍打尖,两人一屋,各自在屋里用了晚膳。
郦逊之想到金无忧先前说的话,特意把蓝飒儿叫到房外。蓝飒儿守在门口,不肯多走一步,道:“有事在这里说。”郦逊之心想,如影随行,这话说得果然不错,便问:“上个月,嘉南王府君啸将军曾押送一批货物经过润州,住在你的酒楼中,可有此事?”
蓝飒儿道:“有啊,他们喝了不少酒,说起来我也灌了酒。呵,你问这事,难道是想为金无忧查案子?”郦逊之怒气冲冲:“他们为官府办事,你怎好灌他们喝酒?”蓝飒儿笑靥如花,看他生气非常开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喝点酒有什么大不了?总之他们进来时押了几只箱子,出去时还是那几只,上面官府的封条全好好的,你呀,瞎操心。”
郦逊之道:“不是我操心,封条虽是好的,里面的东西却全被换过。若依我说,蓝老板和这酒楼嫌疑最大。”蓝飒儿一惊,笑容不减,斜飞他一眼:“啊呀,我好怕,如影堂从不与官府作对,我如何能受此冤屈呢?”她捂着胸口叫唤,若有其事地叫苦。郦逊之被她弄得无法,只得摇头去了。
不想燕飞竹在屋里听见他们的谈话,凝视着蓝飒儿的身影看了一阵,从行李里取出一方棋盘,放在桌上。她未摆一子,一动不动盯着棋盘。蓝飒儿回身进屋看见,道:“郡主如有雅兴,我来陪你下一盘如何?”
江留醉有心见识扬州繁华,又恐燕飞竹遇到麻烦,踌躇着是否要上街去。郦逊之心知蓝飒儿武功不弱,对他说道:“我和你到附近逛逛,不离这左右便是。”江留醉喜道:“好啊,我们不走远,照看得到这里就好。咳,早想跟你好好喝一杯!”说着,搓着手一路出门了。
两人在邻街找了一家卖各样酒水的列星楼,临街坐了,随意点了一坛绍兴酒,开怀畅饮。喝过几杯,两人皆松懈下来,江留醉提议道:“我们来划拳如何?”郦逊之面有难色,江留醉笑道:“放心,这划法不难,叫作‘五行生克令’。拇指为金、食指为木、中指为水、无名指为火、小指为土。你我同时出拳,按五行生克定胜负,可好?”
郦逊之一听,兴趣大增,爽快应了。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两人都是滚瓜烂熟,一下斗得激烈。几回下来各有胜负,负者罚酒一杯,喝得甚是高兴。
玩了一阵,酒至半酣,郦逊之道:“边喝边说更热闹,我们行酒令可好?”江留醉道:“你明知我读书没你多,非要咬文嚼字。好,我奉陪到底。”郦逊之想了想,道:“以天字开头,汉乐府或魏晋六朝诗句均可,一人说一句如何?”江留醉心想先下手为强,忙抢道:“行,我的第一句来了——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鲤鱼。”
郦逊之哈哈笑道:“我接一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天迥浮云细,山空明月深。”
“天河来映水,织女欲攀舟。”
“天……”江留醉想了想道,“天高日色浅,林劲鸟声哀。”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
江留醉想了半天,笑指郦逊之道:“你定是事先想好了,不过我也不怕。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郦逊之皱眉道:“这是谁的诗?”
江留醉得意道:“这是北朝乐府,叫《捉搦歌》。‘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褝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郦逊之扑哧笑道:“这诗甚是有趣。妙,妙!我也想好了——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啊呀!”江留醉苦恼搔头,举杯叹道,“早就知道这个斗不过你。”
郦逊之笑道:“换过一字再来如何?这回你来挑。”
“就挑‘失’字。”江留醉笑吟吟地道,“因我只知道一句——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
这回轮到郦逊之犯难了,左思右想之时,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说道:“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郦逊之听她意有所指,霍然起身,见一少女著了鸾凤绡衣,在邻桌举杯浅笑。
她正对着江留醉身后,等他回过头去,少女已低下头,一手遮了脸在喝酒。他转过头来,问郦逊之道:“是她?”郦逊之点头,隔了江留醉的肩头又看她两眼,见那少女冲他眨了眨眼,丢下钱便走了。
“奇怪。”郦逊之解嘲地一笑,望着那少女在街中渐渐消失的身影,“我总觉得她这句诗在暗示什么。”
江留醉望见面前杯盘狼藉,道:“给你这一说,我也有点担心,我们回去看看。”
两人付了酒钱,回到晓霞馆,走到燕飞竹和蓝飒儿房前,听到蓝飒儿叫道:“罢了,罢了,这一子委实咄咄逼人,我认输便是。”郦逊之心想,燕飞竹幼受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不会输与江湖子弟。见两人平安无事,放下心和江留醉走回隔壁屋中。
蓝飒儿听到声响,过来寻两人,进门笑问:“你们说好要护卫郡主,却逃去外边玩耍,该不该罚?”江留醉道:“我和逊之去邻街喝了几盅酒,这不早早就回了。”蓝飒儿眼珠一转:“不好,要喝一起喝,我喊郡主过来,我们四人喝个痛快。”
郦逊之待要阻拦,蓝飒儿已娇笑去了,拿她无法,只得叫店家去买酒。不多时,伙计抱来几坛琼花露放在房中,蓝飒儿拖着燕飞竹进了屋。江留醉鲜少与女子喝酒,怕喝多了不雅,便道:“刚才我和逊之行酒令来着,比光喝酒热闹多了。”蓝飒儿闻言叫好,拍手道:“正是要行令,我去外边借一副酒牌来。”兀自出了门去。
郦逊之朝燕飞竹尴尬一笑,道:“打扰郡主歇息了。”燕飞竹摇头:“无妨,路上够闷的,找些事来解乏也好。”说着,径自往桌前坐了。江留醉揭开坛子,一一斟满,酒香刹那溢满整屋。
郦逊之依了燕飞竹坐好,江留醉又在郦逊之旁边坐了,等蓝飒儿借了酒牌回来,坐在燕飞竹与江留醉之间。蓝飒儿把几十张酒牌倒扣在桌上,一指自己道:“我来做主人,第一个翻。”
酒牌的玩法,即用数十张彩笺写上令辞,玩时将牌扣在桌上,众人依次揭牌,按牌中所写令辞或饮法行令或饮酒。蓝飒儿随手翻开桌子中间的一张,念道:“此签为‘华歆独坐’,听好了——谁能饮不乱,昔贤亦颇颇。要须整衣冠,遂号华独坐。整衣冠,静坐不动,饮不饮均可。”她咯咯笑顾四周,“真是好签,我要静坐,酒却免了。”
江留醉道:“你的运气不错,轮到我。”伸手翻开边角的一张,念道:“此签为‘江公酒兵’,哈哈,江公,说得好。千里可无兵,一日能无酒。美哉江留醉,此论当不朽。”五绝念完,余下三人都笑了,他把酒令中的名字换成自己,蓝飒儿嚷着要罚。江留醉道:“签里说只饮一杯酒,我且饮了这杯便是。”
蓝飒儿不放过他,道:“你连酒令也念错了,该再罚一杯。”江留醉道:“好,既是蓝老板要我再喝,我喝就是。”当下又饮一杯。蓝飒儿道:“这才乖。”
接下来是郦逊之,挨了蓝飒儿那签翻了一张,蓝飒儿拿过来替他念道:“张旭草圣。三杯草圣传,云烟惊落纸。脱帽濡其首,既醉犹不已。世子须罚三杯,一杯做写字状,脱帽再饮一杯,以须发蘸酒做写字状再饮一杯。”
江留醉哈哈大笑:“好,好,我要看逊之脱帽蘸酒,有趣有趣。”燕飞竹掩口微笑,蓝飒儿得意地望着郦逊之,等待看他出丑。
郦逊之捏杯作笔,于空中狂舞几划,吟道:“淑质非不丽,难之以万年。储宫非不贵,岂若上登天。王子复清旷,区中实哗喧。既见浮丘公,与尔共纷翻。”写的正是谢灵运《王子晋赞》,为张旭狂草代表作之一。但见他笔法狂放连绵,收发自如,心藏天地风云,尽得草圣真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