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是要来,与你无关。”花非花随口又道,“倒是这些人随叫随到。”
江留醉摇头,他无法原谅自己,心底的过失无法抹去。他居然想要牺牲他人,要别人去做诱饵,他一想到这点就扼腕而痛。那是郦逊之的爹啊,他怎可如此轻率,险些铸成大错!缓缓走回郦伊杰的车前,江留醉步履沉重,低头垂手似个罪人。
掀开帘子,郦伊杰依然是那亲切的笑,“来,坐。”
江留醉脸皮发涩,僵僵地道:“王爷……没事罢!”竟不知从何说起。
“唉,我忘了。既有克子之命,又何苦认你为子?”郦伊杰低沉地道,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年。
江留醉这才知道,郦伊杰心中的宿命感竟强烈至斯。想及郦逊之长年在外,有父难聚,自己从小只知师父不知父母,一时悲从中来,对郦伊杰道:“留醉自幼与父母离散,生死相隔,王爷愿认我为子是我的福气,切莫说什么命不命,我偏不信邪!”
郦伊杰伤感地打量他,目光停在他的肩头,“来,我给你包扎。”
江留醉顺从地移身过去,郦伊杰从座下取出一只箱子,藏有各色疗伤物品。江留醉看得呆了,思及郦伊杰多年的军旅生涯,忽然了悟。对方是比他更坚强的人,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即使有再多意外,依然能处变不惊。
他不由羡慕起郦逊之来,虽因种种缘故他们父子俩聚少离多,却比他幸运多了。
“未知生,焉知死?”郦伊杰叹了一声,“话虽如此,红颜枯骨,名将白头,总是令人无奈。”他用棉布一圈圈缠住江留醉肩头,“我不信命,可是亲朋故旧,一个个因我而死……”他搔头苦笑,“不由你不信。”
命数。江留醉想,他的命是什么?关于那些生离死别,不过是前生注定。?难道一个人的奋斗只是挣扎,竟无法改变一切?
马车内有一炷支香在静静地烧,他仿佛看见南无情、公孙飘剑、子潇湘、郦逊之、金无忧……一张张脸飘过去。他在郦伊杰的身边,觉得很累很累,耗尽了元气,眼皮越来越沉重。
郦伊杰让江留醉的头舒服地靠在他腿上,柔声说道:“睡吧,孩子。命数,是躲不过的。”那句叹息,最终淹没在嘎嘎碾过的车轮声中。
继续前行的车队加强了戒备,郦伊杰与胭脂的马车四周皆有二十四名嘉南王府的家将相随,终于无惊无险地到了江宁,宿在嘉南王府。花非花忙着为胭脂煎药,江留醉则陪在胭脂身边照料。
前途依旧叵测。
可离家愈近,江留醉的心也愈安定,他隐隐觉得,解开失银案的真相也能解开他的身世之谜。那个神秘的黄衫女子所说的一切,再次回荡在他的耳边。
第十八章 情怯
江宁嘉南王府东暖房外,花非花正为胭脂煎药,江留醉跑里跑外端茶送水。他陪着胭脂说话,笑声透过重重帘幕传来,衬着院中腊梅蜡梅枝头小鸟的啼叫,让花非花不时忘记手上的事。
借了把芭蕉扇扇煽火,药罐里褐色的汁液慢吞吞吐着小泡,抑郁地翻腾,坑坑洼洼的都是心事。心火难熄,噼里啪啦散开的不只是药汁。
此身如在局外。药已熟透,夹杂药香与苦味四溢,煎药人的心众味杂陈称。屋内说笑声更响,她却一句也听不清。
“药好了没?”江留醉突然闪现跟前,双眸格外明亮。花非花低头去看,沸腾的药汁正哭诉着煎熬的不满,早煮过了头。
“好了。”她伸手去拿。
“哎,小心烫!我来。”他手上绕了厚厚的棉布,殷勤地从炉上取下药罐,殷勤地倒满一瓷碗,殷勤地端进房去。走到门口又想起她,回头说道:“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此身已在局外,她明白了心中的患得患失,听见心声时,花非花默然无语。
她凝滞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一步一步走回房间,心尚留在原处。推开房门时,有回头一瞥的冲动,却终究忍住,听见笑语欢声再度传来。
“苦药来了,敢喝不敢?”
“良药苦口,你一番好意,我怎能不领情?”
听得出眉眼传情。她摔手进屋,把自己埋在柔如青丝的床上,一抬眼,黑漆描金床板上画的是娥皇女英。花非花怔怔望了两眼,兀自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已平了,索性丢下心事,倒头大睡。
虽有说放便放的本事,梦里却不得安宁。见到他赶路时,始终与胭脂同乘一骑,搂搂抱抱亲热异常。她一人孤零零跟在后面,好生落寞。心里一急,她的眼就睁开了。第一眼触及的竟是他的脸,正对着她叹气,“你呀,真不小心,坐着睡了,也不盖被。太累了?”
她坐直了身,笑道:“怎么不陪人家,倒有工夫瞧我?”说完发觉话里不是味儿,脸一红,才看到身上正披着层被,暖暖的。
“她睡了。你别像她,病了我可忙不过来。”江留醉想到郦伊杰不觉叹息,这一路上走来纷乱不断,好在有花非花在旁。
“只怕我这庸医想生病也难,打小就没人管,练炼出硬命一条,想死都不容易。”
他新奇地瞧她,“奇怪,认识你至今,你从来没如此说过话。”
“这样说话又如何?”她纹丝不动的脸始终没有笑意,反带了倔强倔犟。
“很呛。”他耳朵里辣辣的,然而这句仍有玩笑的意味。
她淡淡地说道:“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个模样,难道我随时随地都该不瘟不火、不痛不痒?”
他愣住了,不知她为何突然激烈。昔日她的挥洒自若让他钦佩欣赏,而眼前这微愠执拗的脾气亦有可爱之处。哪个样子更好?他说不上来。
“我要歇息了。”花非花翻身朝内,下了逐客令。
一时摸不清她心里所想,江留醉只好悻悻地退出去,满腹不是滋味。唉,女人心思。
出门时沾到缠绵细雨,天变脸甚快,仿佛有点小姐脾气。他噗嗤扑哧一笑,回头对屋里的人叫道:“天要下雨,你要生气,我懂啦!一会儿再来看你。”
出得屋来,想起金无忧是为嘉南王府的失银案病逝,顿生悲戚之情。寻了酒菜,他一个人在廊间烧起纸钱。嘉南王府的家将见他是陪康和王来的,也不拦他,只是嘱咐除了大道外,别的小路一概不要乱走。江留醉心知王府机关是断魂亲自打造,不敢造次,喏喏称是。
阴雨绵绵配上他哀戚的心情倒也适合。他烧了片刻,哭了一场,见时候不早,一个人落寞地往回走。穿过长廊,不经意间听到旁边屋里一个家丁问身边的人道:“王爷平日吩咐的药还煎不煎?”
他没注意,继续走,顺耳听到一人接口道:“王爷不在,煎了药谁送?!还是不煎了罢。”前面那人笑嘻嘻地答道:“也不知前阵神医来,是给谁看病……”另一人道:“噤声!王爷不是不许说这事么?”那人嘀咕道:“好在王爷不在……”
江留醉的脚立即被钉在地上。嘉南王无痛无病,还能和郦逊之打上一架,这药自然不是煎与他喝。为何嘉南王不在府上,家丁就不知这药该送与何人?唯有一个解释:送药的是嘉南王自己!
能让嘉南王亲自送药,这人的身份真是不简单。江留醉忽地想起白天见到的金无虑,总觉不对。细想一阵,不禁自言自语道:“怪哉!”说完一惊,为什么当时不多问两句?闻说金无忧、金无虑两兄弟虽然身份天渊之别,却丝毫没减了兄弟情分。两年前金无忧擒拿洞庭湖十五家凶杀案主谋于淮海时不慎中计被擒,是金无虑独闯于淮海的逍遥帮,一个人将大哥救了出来。是了,金无忧刚过世不久,金无虑是性情中人,怎会毫无悲容?
他不由有个大胆的念头,跑到那两个家丁面前,问道:“王爷平日里吩咐煎的药,方子可否拿来让我瞧瞧?”两个家丁狐疑地看他一眼,一人道:“我没见过你,你要那方子做作什么?”江留醉灵机一动道:“我是给康和王跑腿的。康和王家里有人得了怪病,嘉南王说这药方可能有用,特意叮嘱康和王过府时来拿。”
那人松了口气,从衣兜里摸出张纸道:“你拿去吧,反正我背熟了。”
江留醉如获至宝,取了那纸就往花非花处赶。到了门外,见房里漆黑一片,犹豫了一下,轻敲两记。花非花很快打开门,衣衫齐整,显是未睡。她看也不看他,径自取了他手里的药方,读了两行便道:“谁受了重伤?”
“这方子医的是重伤?”
“这药方解毒化淤,止血通络,治的该是毒掌之类。”花非花依了药方念道:“赤勺三钱,红花一钱,生地四钱,当归一钱,白芍四钱,川芎二钱,生大黄一钱,黄柏三钱,血余炭三钱,生侧柏叶三钱,地龙一两,野菊花一钱,血竭半钱,山慈姑一钱,白术三钱……那人不仅中毒,还有很重的内伤……”花非花说到此处停了,犹豫道:“难道是红衣下的手?”
“正是!”江留醉明显兴奋起来,“你也觉得是对付红衣的阴冥玄寒掌的?”
“我说不准,但这方子倒像出自我花家,怪了。”花非花沉吟,“如果开给金无忧,救他性命并非不可能。”她的反应极快,一想便想到金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