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逊之不由想起郦云说过,新来的这个师傅会种百花之树。他原是当做奇谈来听,现下真有点信了。雪凤凰跑没了影,他喊了两句,顺着小径往前走。满目耀眼灿烂,竟照亮黑夜,直似白昼,更将不同香气层层渗入人心。
先是一阵遥远莫名的幽香,仿佛前世之梦,来生幻象相,朦胧间让人说不出什么。刚走一步变作淡淡甜香,温柔如梦中情人的手,细语呢喃,婉转叹息。再欲寻时,那香又浓成一种诱惑,包裹人的周遭,连呼吸也更为贪婪,恨不能跌一跤于群花中从此不起。一旦生了欲念之心,那花香暗暗地远去,冷冷以冰清拂面,如立于青山之巅万仞之上,唯有隔着漠漠时光的怀念。
花中有如许滋味,如许奥妙,这是郦逊之以前从不曾体会。他信步走着,彩花绿叶之间,忽见一小亭展翼,有位中年男子当中独坐,面前石桌上一纸一笔一砚一茶。那人神态自得,在纸上信笔涂抹,悠然自得。见他走近,那人含笑望了他一眼,手上不停。
郦逊之靠近看了,见画有一门一士,门紧闭,士子抬头而探。画面寥寥几笔,透出股闲意。郦逊之有意与他攀谈,便道:“满园春色关不住,却无一枝红杏出墙来。此春色岂止红杏而已?”
那人丢笔大笑,“公子抬爱。”郦逊之这才看清此人,见他俊朗微须,一派超然,竟无多少烟火气。他心生敬意,长揖作礼道:“逊之不知先生姓名,望勿以为怪。”
“在下是本府花匠,公子不知道?”
郦逊之大奇,上下打量,看不出他一丝的匠气。那人又是一笑,神情依然疏散,扫视四周道:“公子久居海外,怕是难得一见这些花草。”郦逊之心中一动,知他晓得自己的身份,喜他不拘泥礼节,便道:“是啊,我瞧得眼花,眼中全是花,可惜不认得几种。要请师傅多多指教。”
那人温言道:“花本情语,在乎动心,至于名目,知晓与否亦无所谓。你我即便不知姓名,也可相谈甚欢。”两眼露出柔和的笑意,瞧得那些花草倍添盎然。
郦逊之闻之更奇,生出仰慕之心,忆起父王交代的话,此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依着那人坐下,又细细地看那副画,只觉意在画外,不由再称赞了几句。那人却道:“太过寂寥了。”落落两笔,添了一对蝴蝶在墙上。郦逊之点头称是。
那人画完,径自放下笔,往亭外走去。郦逊之连忙跟上,那人步子甚慢,始终悠闲无用心。郦逊之问道:“先生是新来的罢,逊之以往未曾见过。”那人道:“来了两月。公子喜欢这些花么?”郦逊之笑道:“喜欢,只是太多,倒有入宝山而空手归之憾,只怕一时瞧不尽。不过此处没有我在岛上看过的那些奇花。”
“一方水土一方人。公子幼居海外,行事想来与中土的人不大相同,此次回来正好赏花鉴月,免去此间人的俗气。”那人的话触动郦逊之的心事,他不由接口道:“不然。想是自小脱俗惯了,现下却有俗人的念头。”那人道:“是么?”
郦逊之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道:“治国平天下,大概是我辈俗人一生抱负,逊之盖莫能外。”那人忽地回头道:“这也很好,算不得俗人念头。”郦逊之大喜,自回来后从无人这般赞同他的志向,更觉此人真是知己,“你说好?可王爷他……”想来一阵沮丧。
“王爷自有顾虑,少年人的志气总是更高一筹,你何不放手一搏,成就些作为,那时王爷怕会倾力相助也未可知。”
被他一激励,郦逊之心情大好,起初在安澜院里的不快尽扫而光,对这人好感更甚,“先生见识不俗,逊之起先真是怠慢。”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那人并不在意,也不躲开,只是澹然说道:“何必客气。”
两人正说话间,雪凤凰突然跳出来,拉着他道:“你们说什么呢,怎么不去看花?这儿的花真美,谁和我说说,冬天怎么还能开这么多花?”郦逊之笑道:“当年则天皇帝写了张诏书,号令隆冬时百花盛开,后来不是除了牡丹外,都遵命开花了?那才叫多呢。”
“你蒙我呢,那是传说,传说都是骗人的。”雪凤凰的双眼绕在花丛中不愿离开。
郦逊之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是啊,传说中的雪凤凰是天下名盗,技艺超群,貌美如花,原来也是骗人。”说完大笑。雪凤凰不以为意,顶了一句道:“是啊,传说中的郦王爷还号令群雄呢,我看也是徒有虚名。”郦逊之脸色一变,顿觉心火上升,言辞不由厉害了几分,“你说什么?”
雪凤凰心下有几分后悔,却听不得这样的话,没好气地道:“我没说什么,不过是实话。”郦逊之的脸抽搐了一下,忍了下去,他实在不知有何言辞相对。一边那人忽然插嘴道:“郦王爷一代帅才,岂是虚言?那时日,不知有多少豪杰想在他麾下谋一席之地,如今又哪里有这等人物?”
郦逊之双目如电,几乎要擦出火花,盯着他问:“先生也知道我父王当年的事?”
那人一笑,“像我这年岁的有何人不晓?”右手凌空一拨,如抚琴弦,又道,“可惜岁月无情,人世无情,倒叫人淡忘那些丰功伟绩,只空余盛名。”
郦逊之脑中一幕幕片段连接起来,铁马金戈,峥嵘岁月,原来还是有人记得,原来并非完全逝去。那倦怠的老人也曾傲视群雄,万夫莫敌,又是什么让他懈怠下来?他心中这念头一掠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对昔日辉煌的向往,忙问:“不知先生知道多少旧事?可否为逊之道来,也好让我知道父王昔年的功绩。”
雪凤凰一听,嘴翘得老高,抱怨道:“时辰不早,再说下去就天亮,你要听便听,我想歇息去了。”
“悉听尊便。”郦逊之说完又觉太过冷淡,添了几句道,“刚才是我不好。你明早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雪凤凰脸色转好,“随便什么都行,你家厨子的手艺我很喜欢,看在这份上不和你多计较。你慢慢听罢,我走了。”一边流连花景,一边径自去了。
那人等她离去,注目郦逊之道:“你知道那些前尘旧事又有何用处?”
郦逊之忽然在他的目光下气馁,“人人都说我父王了不起,我却知他从不提往事,也不想我做官,既是如此,干脆辞官回乡便是,可他……”他心里矛盾,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想法和盘托出。
那人指着花道:“你看这些花,出了郦王府大多无法存活。种花不仅要有好土好泥,雨露浇灌,还需日照有度,冷暖适宜,施肥除虫……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当其时,得其势,是谓自然之道。如今不当其时,王爷韬光养晦,未必不是长久之计。”
郦逊之心中一跳,再看那人始终笑笑的,说此番话似有意似无意。一个花匠对国家大事谈笑自若,这等人物不知道是不是父王特意搜寻而来。他起了好奇,问:“先生和我父王是旧识?”
那人淡淡地道:“我们是同乡。”他扫了整个花房一眼,“此处有些花种是我从前寄来。近来到京城访友,蒙王爷收容,在这里帮忙种种花,赚几两盘缠。”他说得越仔细,郦逊之越听不明白。此人气度非凡,见识出众,王爷必奉为上宾,何须亲力亲为,当什么花匠?
那人见他一脸奇怪之色,不由笑道:“你曾随人漫游天下,怎不信我的话?”
郦逊之听了更觉惊奇。昔日与小佛祖云游时,他曾见小佛祖做过篾匠、泥瓦匠,贩过茶叶、枣子,就连他跟在一边,也学会了捏泥人、熬糖果。小佛祖一生俭朴,所花银两皆是双手赚来,三百六十行更样样会一手,着实令郦逊之钦佩。
如今这人见多识广,气魄也大,言语中隐隐自与小佛祖相提并论,绝非寻常人物。
他谛视那人许久,忽然疑心就是小佛祖所扮,颠来倒去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那人似知他所想,微笑道:“你那位朋友本领出众,早听王爷好好夸过。在下只会种花,别无长技。”顿一顿又道,“还想听故事吗?”
郦逊之忙放下疑虑道:“先生只管道来。逊之曾听闻父王当年有‘十役王’之说,不知详情,想请先生释疑。”
“十役王……”那人竟叹了口气,现出一丝苍茫之色,“你父王所经大战岂止十役?不过是后人拣出最为惨烈的几仗,取个齐全好听的名而已。”眼前似乎又出现戎马岁月,多了几许欷歔唏嘘之意,“家乡随他出来的六百弟兄最后仅余三十五人,虽然封王封侯、拜相为将,其中悲壮惨痛,岂是我这局外人可以陈述!”
郦逊之听他所说,的确是和父王同乡,听故事的兴趣又多了几分。“那三十五人如今在何处?”那人眼中光芒顿失,不无失意地道:“除了你们郦家七将外,这十几年来几乎不剩什么人。”这些话牵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神采飞扬的整个人忽然沉静下来。
郦逊之发觉了他的转变,那些人中也有他的亲友罢,否则何以旧事不堪重提。犹豫是否要再继续问,那人却又叹了口气,黯然的眼神慢慢转为安然,淡淡地道:“人世沧桑本是如此,也该看得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