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天宫,避开巡逻的守卫,一路往永秀宫走去。少阳公主压低了声音,边走边与谢盈紫商量,只想尽快送郦逊之出宫,交到郦伊杰手上。时已入夜,宫门紧闭,两个人寻思良久,苦想该如何搬运郦逊之。
“我出宫不碍事,只怕妨碍他的安危,会有侍卫尾随。”谢盈紫轻描淡写地道。
夜间出宫,宫门处须领特旨方可放行,少阳公主和谢盈紫皆不在此列。一个自幼受太后和皇帝宠爱,视宫规如无物,连龙椅坐了也无碍;一个是皇帝心上最惦念的人,曾密令所有侍卫不许违逆于谢盈紫,却须及时汇报她的行踪。谢盈紫天性冲淡,随遇而安,自上次返回皇宫后,对监视她的人始终视若无睹,平时出宫后一如平常人走路,极少运用轻功。
少阳公主苦笑:“他伤势这么重,若能悄悄养在宫里,自是大善。只是风险极大,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皇帝哥哥必不干休。”届时牵连在内的侍卫宫女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使以她们二人在皇帝心头的份量,也难保郦逊之的命。
谢盈紫淡淡地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带他出宫,若侍卫要跟随我,我们再分开,岂不是反而护他周全?”她侧过头想了想,“不知能把他藏在哪里带出去?”
她全无机心,其中门道自不如少阳公主摸得清。公主略想了下,便道:“我有顶轿子,下面有暗格,地方是憋屈了点,怕他伤势不济挺不住。”她想多了又皱眉,“轿子醒目,也不能抬去永秀宫,这可怎么办好?”
“何不寻淑妃娘娘帮忙?”
“郦逊之不想惊动他姐姐。”少阳公主难过地说道,她尊敬淑妃,既不想郦琬云知道后痛恨皇帝,更不想多一个人为郦逊之伤心。
谢盈紫注目永秀宫方向,淡定地道:“他受此重伤,竟还能想到他姐姐。可叹淑妃娘娘曾预料到有今日,只没想过来得这么快。”她宁可吃斋念佛,也不想深涉宫闱,因为她和淑妃都明白权力吃人,“郦逊之若是早早抽身,就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少阳公主暗想谢盈紫未必知道所有来龙去脉,不欲纠缠这个话题,道:“见了他我们再商量,最不济,把他藏去我宫里,养好伤再出宫。”
少阳公主折回所住的绮霞宫,挑了四个大胆伶俐的宫女,皆是见怪不怪言听计从的,抬了一顶翠盖珠缨的暖轿出去,接了谢盈紫同坐。轿内甚是宽敞,少阳公主指了指座下,谢盈紫会意点头。
轿子趋近暖阁便寻了秘处停下。两人悄然掩近查看,守卫不知为何增多了一倍,连屋顶也难以靠近。谢盈紫蹙眉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先进屋,我自有办法。”说完身形一飘,恍若一缕魂魄幽幽荡去。她的轻功甚是高妙,少阳公主自知众侍卫绝非敌手,躲在一边伺机行事。
黑暗中有疑似鬼魅的身影出现,果然有七、八人持刀移步追赶,少阳公主趁机飘上屋顶,从先前留下的空隙中钻入。
郦逊之像是死去多时,无声息地躺着。
“我回来了。”少阳公主悄声说完,想起点了郦逊之的穴道,不由好笑。慢慢地她又悲哀起来,在他身边哀哀坐倒,凝视他清俊的容颜。
她伸手碰触他的额,冰凉如雪,随时会化去似的。从今以后,他也是她至亲的人,她无法拥有的人,竟以不可割断的血脉萦系,和她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少阳公主停止胡思乱想,开始为他清理伤口,仔细包扎。他会痛,莫若还是昏睡的好,她这样想着,没有立即解开穴道。等伤口收拾得差不多了,身边的火光慢慢黯淡下去,熏笼的炭尽了,夜也渐深了。
少阳公主不敢加炭,怕外面守卫察觉屋内变化,但郦逊之的伤势绝挨不过漫漫长夜,必须即刻转移地方。她解开他的穴道,推拿几下,郦逊之苏醒过来,神色极其疲倦。
少阳公主借助残余微光看他,小声道:“谢师叔也来了。”说话间,谢盈紫从头顶翩然落下,恍如仙子凌波,不沾点尘。
郦逊之眨眼示意,谢盈紫肃然走到他身边探脉。少阳公主紧张地凝视,听她说道:“挺过今晚,伤势虽重,性命应无大碍。”终于松了口气,无声落下两行泪。
谢盈紫又轻声地道:“门既被封,侍卫不敢入内,我们纵有声响也无妨。早早离开此地,才能思量长久之计。世子以为如何?”郦逊之勉强移动了一下,谢盈紫道:“如此,得罪了。”两手搀住郦逊之,微一用力,将他扶起来,背负在身上。
郦逊之丝毫动弹不得,任由两人摆布,少阳公主又落下泪来,飞快擦去,不敢流露悲伤的心情。
谢盈紫虽负了一人,身形依旧轻盈,飘然登上屋顶,避开守卫视线,向藏轿子的地方奔去。少阳公主跟在她身后,心下忧惧,不时望向永秀宫,生恐她的皇帝哥哥带了人出现。
等在暗格内放下郦逊之,少阳公主看他紧紧蜷成一团,担忧马车碰撞触及伤势。谢盈紫道:“事有轻重缓急,速速出宫便好。”少阳公主暗恨当初没把暗格做得更舒适,兀自懊悔不已。
她胆战心惊坐在轿中,命宫女起轿。此时加多一人的重量,四名宫女抬得颇为吃力,步伐慢了许多。少阳公主掀开轿帘,嘱咐道:“今夜你们辛苦,明日我每人赏一只描金匣儿,首饰任你们挑,放满为止。”这几个宫女们平素也练过拳脚,听了很是欢喜,蓦地生出一股力气,绣鞋踏步如飞。
行不多时,谢盈紫忽道:“他身上降真与血污的气息太重。”少阳公主猛地警醒,从轿内寻出一只香盒,取了合香熏着。
郁金色的香丸在青绿的瓷炉里焚出漫漫香气,少阳公主只觉眼前氤氲一片,绷紧了的心弦就此一松,斜斜地倚了绣垫闭上双目。谢盈紫轻诵佛经,神情庄严。
一路出了众妃子所住的宫城,眼看要走入皇城,到了凝春门附近。暖轿忽然慢下,少阳公主探头问:“又走不动了?”抬眼看到对面就是皇帝的銮驾,大吃一惊,急欲跳下轿去阻拦。
谢盈紫一把拉住她,淡定地道:“不急,急了倒不像你。”少阳公主一想也是,强颜欢笑,将帘子揭开一角,对了外面笑道:“皇帝哥哥,这么夜了,你不留在宫里,要去哪里?”
龙佑帝对了郦琬云大半时辰,心内愧疚,无心缠绵,终于寻了藉口逃出永秀宫,欲往思齐阁批阅奏折,理清诸多烦恼杂绪。他远远瞧见少阳公主的轿子,动念想来看看妹子,赶到跟前,依稀瞥见里面还坐了一人,便道:“你又在和谁玩耍?”
谢盈紫露出真容,月色下依然清丽不可方物,龙佑帝呆得一呆,听她曼声说道:“姐姐让我陪公主十日,公主突生妙想,想去夜市上走走。”少阳公主抢了说道:“皇帝哥哥,你要不要乔装同去?”
龙佑帝闻言苦笑,这等风口浪尖的时刻,他岂能微服私行?见谢盈紫跟在妹子身边,一叙亲情的念头淡了,也无意流连佳人身侧,深深地叹了口气。
换作从前,每当心浮气躁,有谢盈紫陪伴便能心境祥和。
他想他真是变了,温柔乡不再能轻易抚慰他骚动的心,望了谢盈紫雪玉般的容颜,他害怕自己如一览无余的浅溪,被她看个透彻。倒不如远远观望,让她做一株不被打扰的幽兰,以为天地永远纯净。
他不愿让她看出他龙袍下的卑微与残忍。如果她洞悉了他的所为,会如何看他?龙佑帝不敢多想。
皇帝伫立不动,少阳公主一身冷汗,怕夜长梦多,遂道:“皇帝哥哥,你要去就快快更衣,否则去得晚了,好玩的铺子散了场,有什么可瞧?”龙佑帝道:“朕不去了。晚上风寒,带两件氅子再走。”特意低低地对谢盈紫道,“少阳爱闹,要累你修行。”谢盈紫道:“难得散心也是好的。”龙佑帝颔首,叮嘱道:“我叫些侍卫跟紧你们。”
少阳公主心一拎,苦思到时要如何甩开侍卫,把郦逊之送到康和王府,不觉大为头疼。
谢盈紫谢过,浅笑道:“皇上信不过天宫的功夫?”龙佑帝叹息,她无须他保护,或许一直以来的倾慕与呵护,对她只是负担。他一阵心灰,抑郁地说道:“说的也是,少阳不给人添乱,就谢天谢地。”当下再不提其他,朝两人摇了摇手,往皇城去了。
少阳公主怔怔地凝望皇帝的背影,她有点明白哥哥心中的矛盾,又有点后怕。谢盈紫喊了一声,四名宫女匆匆起轿,一路吃力飞奔,顺利地出了皇宫。
一出宫门,少阳公主偷偷拉开帘幕,朝外看着。谢盈紫指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奇道:“那是不是郦家的徽记?”少阳公主聚目看去,那人衣上仿佛有花纹,看不真切,便叫宫女停轿赶去瞧瞧。
宫女回来时,跟来一个小厮,向少阳公主跪拜行礼。她看见他衣上花纹,确信是郦家的无疑,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小厮道:“小人郦云,我家世子入宫多时,没见出来。适才我寻人打听,里面的人说世子早已出宫,但去各门一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小人寻思再多等些时候。”
少阳公主心中暗喜,故意板了脸道:“他们说得不错,你家世子早就出宫去了。正好,我想往你家去见王爷,你在前面带路,不得耽搁。”郦云没奈何,连忙应了,小步碎跑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