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屏沉吟:“会不会是同一伙人所为?这谣言来得毫无征兆。”
郦逊之被他一说,以前想不通的事犹如串在了一起,脑中火花四射。是啊,对方所图在天下,他不是早有推断?既然说“别有明君来”,对方想找出的那位“明君”就是关键人物。整个皇室,仅龙佑帝一人为正统龙脉子嗣,因此当年毫无争议地坐上帝王之位。而皇帝至今无子,除非小皇帝风流成性,在哪里不知所以地留下龙种,给了人可乘之机。
此时在天宫,谢盈紫悠然读经,宫女禀告天宫主谢红剑从灵山赶回,她欢喜起身相迎。
谢红剑面有风霜劳顿之色,谢盈紫伺候她脱了披风外衣,取了热汤净面,又叫人打来一桶水,让她舒服地烫烫双足。谢红剑笑道:“好妹子,这些粗活自有人做,你何必辛苦。”谢盈紫道:“姐姐远行归来,安心歇息为宜。”
谢红剑问:“皇上这几日可好。”谢盈紫低头不语。谢红剑又道:“听闻他来了几回,你都不见。”谢盈紫道:“盈紫既有出世之念,不宜牵扯红尘俗事。”谢红剑笑道:“傻丫头,读书读得呆了,好端端的真的做姑子不成。”
谢盈紫但笑不答,帮她叠好被褥,两人携手坐上床,并肩倚了。谢红剑仔细看妹子婉落大方的眉眼神情,更兼练了日月缥缈神功,肌肤莹莹若冰雪,确似神仙妃子。她越看越爱,拉了谢盈紫的手笑道:“我们姐妹俩好好说会子话,你别又逃去念什么佛。”
谢盈紫一笑:“几日不见,盈紫心里挂念,怎舍得走。”谢红剑道:“这便好。我以为你什么都放得下,连我这个姐姐也随时可丢。”谢盈紫摇头,轻轻靠在谢红剑肩头,像小时一般,惹得谢红剑想到许多从前。
争奈谢红剑回天宫时听说龙佑帝为了谢盈紫与太后闹僵,斟酌半晌,终于直说道:“我疼你一场,寻了这个去处,无非想应了当年应允爹娘的话,给你找个好出路。现下有了机会,你也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思量则个。”谢盈紫推身坐起,闻言已知其姐在想什么,静静答道:“这皇宫内廷并非安身立命之地,若非姐姐在此,我连一刻也不想留。”
谢红剑道:“好妹子,皇宫确是虎狼之地,要是皇上不喜欢你,我怎会把你往火坑里推?如今皇上爱你惜你直如珍宝,我方肯应他。你也莫担心将来,有我在,这宫里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况你一身功夫……”
谢盈紫摇头,未等她说完,轻叹一口气道:“姐姐可记得爹娘临去的情形?”谢红剑一怔,不想她提起这事,花容惨然,寡下脸勉强道:“说它作甚。”谢盈紫道:“我自那时起骇惧人世悲欢,实在不堪忍受。浮生皆苦,不如超脱红尘求个解脱自在。可惜我心终不能彻悟,不然早绞了发,也不会陪姐姐至今。”
谢红剑愕然道:“你……”她未想到妹子竟真的心如止水,旁人艳羡的尊荣富贵丝毫不在她眼中,不由犯了难。自小谢红剑就从不违逆谢盈紫的意愿,凡有所想无不令妹子遂心称意,此时反生悔意。如果早见她不像别家女儿爱摆弄针线女红,就该断绝她看经念佛,让她知道这俗世中原有千百样好。
谢红剑长叹一声,谢盈紫明白她进退两难,温言道:“姐姐胸怀大志,盈紫原该成全,但此事委实强人所难。盈紫此番回来,便是想禀明姐姐,再与皇上说个清楚。”
谢红剑缓缓摇头。事已至此,不如仍让盈紫在龙佑帝脑海中做个可望不可及的仙子,这难为人的差事,还是交由她去做恶人。
只是多年经营,不免毁于一旦。
嘉宸宫里,龙佑帝沉脸听谢红剑表述分明,灵山种种并不放在皇帝眼中,在他看来,再高的高手亦是大军可以制服,唯独人心难测。听完她所禀陈谢盈紫的心迹,那客套虚饰的惶恐话一句没落在皇帝耳中,他满脑子仅有一个念头:朕竟不能和心上人一起!
他想他是帝王,万民伏首,举世称臣,却到底难博红颜一顾。这一念不由把豪情壮志都灰了,眼睁睁见谢盈紫近在咫尺,两心宛若相隔天涯。他只是叹气,谢红剑不敢打扰,悄然退下,等龙佑帝想找个人说句话,才发现殿上已经无人。
太监宫女候在殿外,与他有数十步之遥。他刚张口又咽下,抬头望去,梁上金漆刷就的花纹有多处剥落,翻出片片鳞纹,这至尊至高的圣殿竟有了衰败的景象。自先帝立国以来,众殿久未修葺,他立志做个勤俭持国的皇帝,时至今日,于国于家却是一事未成。
龙佑帝不由记起十日后与金绯的大婚,顿觉这世上索然无欢,想到郦逊之所说金敬的言语,杀机暗生。他忽然渴望流血,以血淋淋的屠戮来洗去心头的不安,亲政后一直尚未亲历战争的他,不觉遥想燕陆离与左虎出征陈亳的痛快,战场上呼喝叫嚣的炽热气氛,该会燃烧起他沸腾的心,让他满足于帝王的权威。
杀伐之声,隐隐在龙佑帝心头响起。
第三十五章 无情
江留醉和花非花回到仙灵谷,急切地寻找阿离的下落,不知他是否真去了京城。谁知果不其然,公孙飘剑一见两人便说阿离走了。花非花细问动手过程,公孙飘剑遂绘声绘色地描述阿离脱身的情形。
“他的无行剑气煞是厉害,以指作剑,变招尤快。我和二哥联手仍被他逃去,真是丢脸。”
说话间瞪了南无情一眼,南无情恍若未闻。子潇湘插嘴道:“给他逃去,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花非花婉言道:“师兄的剑气名叫‘灵蛇’,变幻多端,你们敌不过情有可原。”
公孙飘剑面色一白,吃吃地道:“师兄?”江留醉点头,道:“这位正是归魂,名叫花非花。”三人一听她是归魂,又与江留醉神情亲密,均是吃惊不已。公孙飘剑想到阿离真是失魂,被他逃脱也是自然之事,立即心安理得。子潇湘兀自念叨不已,俊秀的脸上眉头深锁,活似个小老头儿。
江留醉遥想阿离丰采,恨不得再见他一面。本该就此北上追随而去,却因担了心事,想让师父告知往事,便让花非花在谷中游览,自己带了三个兄弟去寻仙灵子。
仙灵子在渗痕台的居所凝神打坐,四人候了半个时辰,方等到他出关。仙灵子劝勉了两句,话刚说完,江留醉突然道:“师父当年收留我们,说我们无父无母,原是流落在外的孤儿,被您老人家随手捡到谷中,是也不是?”
他突然提起身世,仙灵子固然惊异,南无情等三人情知必有缘故,不觉洗耳静听。仙灵子肃然道:“不错,你们小时我是这么说的。”江留醉道:“可昨日我从个外人口中知晓了身世,意外离奇。”
仙灵子沉吟半晌,江留醉见他不答,又道:“师父当年不肯说出来,是怕我们年少冲动,一旦想去寻亲生父母,惹出事端。如今我们年岁已长,师父有什么心事尽可说给我们知道。”
仙灵子道:“你想知道什么?”
江留醉道:“师父一定认得我的父母,是不是?”
他这样一说,仙灵子避无可避,当下轻轻叹息。江留醉心情激动,见南无情等面面相觑,忽然灵光一闪,指了他们道:“师父一身武功,当年在武林中大有来历,收徒绝不会草率。二弟、三弟、四弟他们和师父有何渊源,请一并告知。”
仙灵子沉默不答。公孙飘剑心急,一下给仙灵子跪下,道:“若是师父知道徒儿们的身世,请师父开恩明示!”子潇湘见他跪了,也一并跪好。南无情不说话,只凝视仙灵子。
仙灵子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师父若不说,你们都不心安。起来罢。”
江、南、公、子四人忙低头聆讯。仙灵子沉吟道:“前朝的情形你们都知道,武宗好武成狂,穷兵黩武,加之奸臣当道,民不聊生。等天泰爷起兵处州,我等在杭州听闻,莫不欢欣鼓舞。那时我刚学剑归来,和另外四个知己好友终日议论国事,一心想扫荡妖氛,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
公孙飘剑插嘴问:“师父也参加了义军?”
仙灵子点头,又道:“这三五知己中,除了一位是现今的康和王郦伊杰外,另外三位名叫李玉山、魏秋羽、何无忌,你们在密室中都已看到,那三个灵位被我故意减了一字。我们五人当时结拜兄弟,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三人和康和王一样只识些寻常拳脚功夫,可文章见识却是上上。我们一心闯番事业成就,揭竿而起与天泰爷南北相和,声势逐渐席卷两浙,待康和王和空幻宫柴青山结交后,越发如虎添翼。”
江留醉心知那日在郦王府看到的花匠定是师父无疑,只是他的用意仍参详不透,不知他会否谈及。而他一提到柴青山,江留醉心下一暖,对长辈们那时惺惺相惜的结交不由神往。
“后来燕陆离挥兵江宁,詹友师枕戈巴蜀,英麒麟占据湖湘,中原更被数十方兵马割据,天下陷入分裂之局。等燕、郦两家加上天泰爷三家合势,吞并湖广、结盟巴蜀,再北上关中,大局初定,各方人马陆续投奔,这其中艰难我也不说了。直至破了京师城门,逼得武宗投湖自尽,天泰爷登基即位,我们五人也都身居高位,荣耀一时无俩。”仙灵子顿了顿,忧然叹息,“谁知祸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