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直说。”
“除非他们所图不止于此。”
龙佑帝嘿嘿笑道:“也好,我先下诏书,摸摸他们的底细,可是派谁去宣诏呢?”
“海贤镇守边关多年,素有威名,是个人选。”海贤与郦家七将齐名,也是边关十大将之一,郦逊之提出他来是为避嫌。
“就依你意思。”龙佑帝道,“陈州、亳州,让嘉南王带你郦家的人出征,你看可妥?”
“屏叔带回来省亲过年的郦家军仅千数人,其余远在边塞,调配恐有不及。”郦逊之安然以对,幸好早与郦屏商量过对策,“依逊之浅见,仍以沿途各州县军马平乱为宜。此外,左虎想随军出征。”
郦逊之暗叹,失银案果然不了了之,燕陆离既可带兵,皇上当然是暗示前事不究。但偌大的案子总会有人顶罪,大理寺中一步行错的君啸便是唯一人选。只是,这场失银案来得太过蹊跷,案子虽可暂时“结”了,真相却不得不再彻查下去。郦逊之拿定了主意,不论龙佑帝是否要深究,他会与那背后的势力纠缠到底,直至水落石出。
“左虎,他也想立军功?”龙佑帝奇道,忽然笑起来,“昭平王啊昭平王,你究竟打什么主意?逊之,你意下如何?”
郦逊之道:“虽然战事凶险,但这回乱民并不足惧,只要能收服叛乱的官兵,乱民一击即溃。左家此回可轻易领个头功。”
龙佑帝笑道:“战场凶险,昭平王不晓得有没有福气保住这个宝贝儿子的命?”
郦逊之心下一凉,想到郦屏与郦云分别带回来的消息,忙道:“雍穆王府近日进出的门客甚多,逊之有不好的预感,想请皇上容我细查。”
龙佑帝收敛了得意,兀自凝神。一支灯火跳跃了半晌,忽地暗了,灯芯燃尽的气味弥散开来,焦灼熏人。宫女急慌慌地上来拨灯芯,龙佑帝的面色明明暗暗,一如琢磨不透的灯火。
终于,郦逊之听到龙佑帝叹气道:“只怕太后今后会有很多不眠之夜!”他明白,皇帝决心要和金氏斗到底,从太后回到后宫那一刻起,金氏一族败亡的命运已拉开序幕。
第三十二章 乱生
四只白釉双螭碗里盛了热气腾腾的小菜,公孙飘剑将之逐一放入朱红雕花填漆食盒,稍一动念,一并取了白釉双腹龙柄壶灌满好酒,施施然往囚禁阿离的渗痕台下密室走去。路上碰到南无情在园子里修剪杂草,公孙飘剑兴高采烈地打了招呼。南无情看了食盒一眼,默不作声,咔嚓剪断了一茎长枝。
打开蟠龙机关锁,公孙飘剑透过门缝看到阿离正于榻上打坐,床前凭几上自烹了茶,佐以盛放的两枝腊梅,悠哉闲适。公孙飘剑哑然笑道:“二哥想得周到。”他不用猜也知南无情先来探过,让阿离借这些风雅之事纾缓烦郁心事,正是南无情思虑周详之处。
“酒味香醇浓厚,想是上品仙醇。”阿离抬头说道,语气里没半分被囚禁的拘谨怨怼。
“算你有口福,四弟手痒多做了些菜,来尝尝。”公孙飘剑大咧咧在他旁边坐下。
“你房门大开,不怕我出去?”
公孙飘剑瞥见门竟开着,心呼糟糕,口中却道:“即便开着,你以为就能走掉?”瞪了阿离一眼,立即走去把门重重合上,“你最好莫要多生心思,伤了和气。”
阿离哈哈大笑:“这便是你和你兄弟的不同。他若前头说了大话,绝不会像你这般补救。”
公孙飘剑点头:“他爱死撑,原是没错。”阿离笑笑不言,仰头倒酒。
公孙飘剑掀开盒盖,嗅了香气,啧啧赞道:“酒虽好,我四弟的手艺更佳。喏,周天子八珍之一的淳熬,迤北八珍里的紫云浆,连皇帝小儿也未必吃得到,你可想试试?”
满目珍肴,阿离只扫了一眼,淡然道:“真难为他,可惜太精细的东西我吃不来。”
公孙飘剑一愣,他和老四费尽心机翻书做出寻常人只知名目的菜来,不过是想留住阿离的胃。他依旧笑笑的,又道:“以你的武功辟谷也成,不吃便不吃,不替你担这心。倒是这酒里的名堂,你看出来了么?”
阿离叹道:“你混了十来种酒在一处,无非想我一醉罢了。”
公孙飘剑的用意被戳穿,丝毫不脸红,坦然笑道:“哪里哪里,人生无非图一醉。看你生性豁达,无愁可消,这酒中滋味正值得你一一细品。”
阿离闻言一笑:“你虽狡黠,却不讨厌。”
公孙飘剑径自用筷夹了一粒肉末,放入口中咀嚼,吃了一口便道:“确是人间至味,高处不胜寒。”搁下筷又道:“你说得对。太精细的食物吃了之后,再看不上粗茶淡饭,只怕到后来再无物可食,那便悲哀了。这种美味,少吃为妙。”
阿离却拿起筷子,尝了几口,道:“若如人生,上得去也下得来。我内伤初复,该吃些好东西补补。”
公孙飘剑一愣,随即满脸堆笑:“是极。四弟一番心意,何况他挑的都适你吃。”
“回头替我谢过。”阿离细嚼慢咽,神情认真,仿佛要吃出每道工序的详细做法。公孙飘剑隐隐觉得不该盯住他看,仿佛被他每个动作所牵引,忍不住要替他盘算着想,这菜的口味如何,床榻会不会太硬,屋子是否过于阴湿。
阿离吃了一会,抬眼看他道:“你饿了不成?”公孙飘剑连忙借机移开目光,随口攀谈道:“对了,阿离是你的小名?”
阿离摇头:“我这人离父离母,离亲离友,离心离德,离情离义……是谓阿离。”
公孙飘剑失笑:“想担这恶名,未免自视过高。”他有一说一,阿离反生好感,道:“说得没错,我确是目空一切。”公孙飘剑笑了凝视他,“你不是。你待我大哥亲如兄弟,对我们三个……”他“哧”地一笑,叹道:“我们想抓你困你,你却没把我们当敌人看。”
阿离搁下筷子,拍拍衣襟,平静地道:“这倒未必。酒足饭饱,我要走了。”
公孙飘剑骇然抬头,阿离手中劲指一弹,两道疾风激射公孙飘剑面门,竟是说打就打。公孙飘剑旋身躲避,身子匍一离开原地,顿悟上当。那一隙间阿离如鱼滑下,转瞬已溜至门前。公孙飘剑袖中暗器登时出手。
他的暗器名叫飘剑飞,一出手便是十把连索小剑,长均四寸有余,薄刃窄柄,柄头系在一根丝线上。既可展开出一排,又有如飞索甩手而出。公孙飘剑手腕一抖,十把小剑前后相接盘成蛇状,扭动追至阿离后背,利刃眼见就要刺到他身上。
阿离的身子当空一折为二,深深伏下腰去,垂下的手却不闲着,依旧回身向后弹出两指。
公孙飘剑急忙抽剑,用小剑挡住他的凌空剑气。阿离趁机“啪”地拉开了门。
南无情修长的身影森然遮住了门外的光。阿离早有预料,双掌推出,十指箕张,强劲的先天内炁凝成一线,如厚背大刀砍向南无情胸口。南无情丝毫不惧,翻腕横剑,只听“嗡”得数声,长剑索索发抖,颤鸣不歇,那劲力却被化解殆尽。
阿离及时撤掌避其锋芒,在门口极窄狭之地足尖一点,身子巧妙扭了个弯,南无情眼前一花,胁下忽生凉意,却是阿离鬼使神差地提膝勾腿踢来。南无情心知他变招之快,当世不做第二人之想,原是他这天下第一杀手的手段,好在自幼惯了和师父仙灵子过招,见多了变生肘腋的对敌之势,稍稍往右闪避了半步。
南无情这一退,退得极有分寸,少了,会被阿离击中,退多了,露出的空隙足够让他脱身而去。阿离嘴角留笑,赞赏地一点头。公孙飘剑这时缓过劲,叫了声“得罪”,那十把小剑忽然脱开飞索,一前一后各成五瓣梅花形,分别朝阿离上盘下盘打去。阿离哈哈一笑,双手似乎长了眼睛,如采茶女雪腕灵巧翻飞,小剑驯服地被采摘到手中,朝身侧的茶筐掷去。
十把小剑居然悉数袭向南无情。南无情丝毫不乱,用剑身各处将小剑撞歪方向,剑尖却于那耀眼的众剑之芒中刺出,倏地指向阿离脖际。
南无情的剑划到阿离喉间,凝视对手双眼的他却忽然想到——
失魂怎会抵不住这一剑?以他啸傲天下的堂皇身份,即便此刻只能使出一半功夫,也不至轻易伤在他剑下。且阿离又是大哥的朋友,毒伤初愈,却不得已要对他动手,倘若真的伤了他,虽对这天下有所交代,对兄弟却是有愧。
这一犹豫,阿离影如鬼魅,突然在南无情眼皮底下消失。等他警觉,人已在数丈开外。公孙飘剑本要追出,却正好被他挡了个严实,迟了一步,已是晚了。
南无情怅然心想,究竟他是为阿离气势所迫,还是武功不敌?阿离悠然含笑的脸犹在眼前,如惑人心思的狐,能力深不可测。
“你岂是无情,根本太多情!”阿离的语声犹留在耳,人飘然远去。
公孙飘剑跺足冲了南无情大喊道:“哎,你!”推开他发足追去。却哪里追得上,跑出渗痕台一看,早不知去向。他在台上兀自长吁短叹,直到南无情走到他旁边,说:“人已经走了,我们跟师父说一声罢。”
公孙飘剑恨恨地道:“说什么,是我……我们没用。”南无情道:“人是我放走的,直说便是。”公孙飘剑指了他骂道:“说什么混账话,你还想领功不成?你我都在场,谁也脱不了干系。管他什么天下第一杀手,去就去了,难道还养他一辈子!早走早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