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声叹息,恰是应了那诗句的结尾,倒是引起了吟诗人的注意。那个人转过头,一张脏兮兮的脸映入了杨乐天的眸子,那脸在转头间扑簌簌地掉灰,脸前垂落的碎发也都打了结,搭扭在一起。
杨乐天用余光瞥着,一边夹了口菜到嘴里,刚嚼动几口,那两道剑眉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近——这张脸……邋遢是邋遢了些,但那五官眉眼怎么这么眼熟?这个人是谁?
“杨乐天!”晃了两晃的面孔终于在那模糊的瞳孔中定住,怎料那个邋遢汉一张口就道出了杨乐天的名字。
琳儿闻言手下一抖,一勺喂到念儿嘴里的菜掉到了儿子的衣服上。她惊恐地抬眼瞥向丈夫,竟见乐天一脸的淡定自若,继续吃着馒头,牙齿有节奏地咬合,仿佛那个名字和他丈夫沾不到一点关系。
“杨乐天,你不是已经死了么?”那个邋遢汉质疑了一句,眼睛在杨乐天的眼、耳、口、鼻上各扫了一遍。然后他昂头喝下手中的酒,眸光一亮,自问自答:“不错,不错,你就是杨乐天。”
将最后一口馒头咽到腹中,杨乐天的唇边泛出了一抹淡笑,如春风拂柳,优雅怡然。他转过头,凝视着这个能够叫出他名字的人,语声异常平静:“杨乐天是谁,我不认识,这位兄台定是认错人了吧。”
“杨乐天,我认得你。”邋遢汉抄起了桌上的酒坛,双臂举起,向嘴里洒了一大口酒。说是洒,却不过分,那酒多一半都洒入了他污浊的衣里,有些还溅到了头顶上,难怪那一头的发丝会如老树怪藤般,盘根错节。
一口洒完,邋遢汉子用破了洞的袖口抹了把嘴,接着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喝醉了,信口胡说的,你就是一代江湖魔主杨乐天。”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点着自己的一对虎眸,“告诉你,没有人可以逃出我这双眸子。”
杨乐天肃然站起,沉了一口气,“兄台的眸子自是不会说谎,就是酒喝多了,舌头也会打结的。在下只不过是一个退隐江湖的小小剑客……”他轻笑,摊手一指琳儿母子:“这不,你也看见了,我可是拖家带口的。你既然眼明心亮,就用脑子想想,像我这种处境,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摸爬滚打?”
邋遢汉一怔,又定睛看了看对面的美妇和她怀中的孩子,登时向后踉跄了几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在骗我。哈哈,原来你那夫人根本不是人,是位下凡的仙子,只有仙子的头发才会是白的。”
“你醉了。”杨乐天淡淡地道。
“我没醉,我没醉!”邋遢汉的眼前开始朦胧,侠客的白齿红唇左右晃动起来,越发淡薄,如热霾蒸出的海市蜃楼,虚幻漂浮。
“你醉了,你醉了,你醉了……”
咒语般的迷幻之音从那张白齿红唇中绵绵而出,邋遢汉终于不堪忍受,发了一声欲震破屋顶的嘶吼,将手中的酒坛高高举起……
第十七章 无处可逃
更新时间2013-11-3 19:00:39 字数:4188
“哗——”
冰凉凉的酒水兜头而下,穿透了邋遢汉每一根纠结缠绕的发丝,跃过他如山峰似的笔挺鼻梁,带下了他脸上那些粉末一样的风沙泥土。如明珠除垢,酒水淌过,将一张白皙的面庞呈现在众人面前。
原来是他!
杨乐天心头一紧,忙上前抢过了他手中的酒坛,看着那个酒气蒙蒙的眼睛,微微一笑:“我的好徒儿,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的仇……报了么?”
“仇?呵,呵呵……”邋遢汉蓦地笑了,笑声悲凉。
这酒凉得透心彻骨的感觉,也令他把往日的恨、往日的仇,一一回想起来。本想用这酒迷了心智,本想用这身尘污藏起自己,但他终究没有想到,越是想忘记的东西,就越是记得清晰。
逃不过的始终要面对,要用自己的心去克服,或者就用自己的刀去报仇。然而,如今那个人去了哪里,又是否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死星君?他的灭门之仇该找谁去报,又何时能报?
“过来坐。”杨乐天捏紧他的湿漉漉的手指,将这个久违的刀客拉到了自己的桌子旁。刀客没有反驳,并且杨乐天的口吻也不容他反驳,只得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许慕白,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搞得这么狼狈?”杨乐天仍是命令的口吻,顿了一声,轻轻问:“他们呢?”
许慕白不答反问:“怎么,你要我一个大男人整天跟着个女人么?我要跟你,你又不肯,现在承认我是你徒弟了?”此刻,他头脑显然已经清晰不少,他的眼睛也在对上身边的美妇之时亮了起来。
琳儿他是见过的,只是那时候杨乐天错手杀了他几个师弟,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张杀人的脸上而忽略掉了这个美妇。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这美妇的头发可不是这般披雪的颜色。
“夫人怎么了,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你杨乐天到底是人是鬼,江湖传言你和那个柳飞扬是同归于尽了?”许慕白心中的疑问似乎比杨乐天还要多。
杨乐天轻轻一叹:“那个柳飞扬确是死了,我们也没什么,遇到了些事情隐居起来而已。”他说得隐晦,许多事情他不想在琳儿面前提起,简单的叙述后话锋一转,“许慕白,还是说说你吧,你何时离开的天神教,山上的那些人……都还好么?”
“是啊,说说吧。”琳儿也期许地看向这位久违的断刀门大弟子,她除了对断刀门因受丈夫连累而惨遭灭门心存愧疚外,令她更担心的,是天神教上每一个人的境况。
刀客垂下头,眼睛好像被夫妇二人的目光烫着一般,有意躲避着。过了半晌,他重重地叹息一声,一个拳头砸在桌面上,喊出一句发自心底地感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八个字令杨乐天的心脏一颤,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等待着许慕白的解释。而琳儿则控制不住一连串的追问:“你说什么?快说,他们都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许慕白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看他们夫妻二人,遗憾地吐出五个字:“天神教完了。”
沉甸甸的话语一落,杨乐天和琳儿同时感到了门外刮进来的一阵寒风,如刀子般地割上了脸,把他们的脸都化作了雪的颜色。
“所有人还都平安么?”杨乐天冰冷的手指内沁出了汗,紧紧捏着一只筷子。
许慕白耸了耸肩膀:“各无所踪。”他意料之内地看到杨乐天眼中的震惊,随即讽刺地笑了:“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你那个独臂兄弟平安得很。”
“啪!”,杨乐天的拇指和中指一较,将手中的筷子折为两节。听话听音,许慕白话中有话,飞鸟的这个“平安”听起来更令人担忧。他眸中难以掩饰的焦急袒露出来,扶案追问:“飞鸟他怎么了?”
“哼,原本以为你那个义弟是什么善良之辈,原来也不过是利字当头,人性脆弱得像一片窗户纸。”许慕白拿起杨乐天喝剩的半杯茶水倒入口中,当烈酒似地咽下,冷笑一声:“飞鸟现在是唤雨楼的二楼主,享福得很。”
“唤雨楼?是江湖中新起的势力么?”琳儿抢过话来问,而她对面的杨乐天一声不哼,高高耸起了眉。
“不止是新起,还是江湖中第一大的邪派组织,取代了原来天神教的地位。这次我才看清楚,什么叫真正的邪魔外道。”
刀客说到此处,目眦欲裂,眼白出圈着如霞光一样的颜色,也不管那两人的反应,自顾地道了出来。
“唤雨楼为恶都做在暗处,绝不是一般土匪的烧杀抢掠。两年内,方圆百里内所有十岁以下的男童全部消失,没有一个人敢说是唤雨楼的人所为,而除了唤雨楼,江湖上再也没有势力有这个力量。”
“又是男童失踪?”杨乐天眉头一拧,他对男童的事情在查柳飞扬的时候已经十分敏感,现如今柳飞扬都死了,可仍有男童失踪,那么就只有一个令他害怕的可能性。
许慕白点点头,接着道:“所有失踪的男童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后来听说在西郊不远处多了一个大坑,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白骨。我曾秘密去探过,果然发现了那个尸坑,而且白骨中有很多是短小细长的肢节,应该是属于尚未成年的孩童……”
孩童?!杨乐天只听得头皮发麻,以他对飞鸟的了解,任他抓破头也想不出一个理由令自己相信——飞鸟,那个善良得跟个菩萨似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这邪派组织的二楼主,甘愿做杀人如麻的工具。不可能的,这太离奇了。
许慕白继续讲着唤雨楼这两年纵横江湖的恶行,而杨乐天却一直没有说话,用那些干得咽不下去的馒头,将所有听到的话都一股脑地咽到肚子去,慢慢地消化吸收。直待他听到许慕白提到“不死星君”四个字时,才挑了挑眉梢,却不小心将最后一口馒头噎到了喉咙里。
“咳咳……”杨乐天喝了一大口水,舒展了眉头。他还记得当年与柳飞扬决斗后遗失了那颗幻魄珠,不然念儿的病他也一定会用那宝珠试一试。现在江湖上突然冒出来了什么不死的人,难道会与那幻魄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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