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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插柳 +番外 (公叔度)


  大叔背对着他缓缓道:“想不到谢左使有如此闲情雅致……嗯,字倒是很遒劲有力,看起来颇有公孙弘的味道。”
  谢源哭笑不得:公孙弘是个汉代的大儒,历史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是他干的事,被董仲舒抢了名头。厉害是厉害,倒没听说过以书法见长。不过这大叔知道公孙弘这件事还是让他颇有好感。
  那大叔转过身来挥了挥手中的几张纸,小心折好藏在了怀中:“要送便送些墨宝吧,金石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意思。”
  谢源看他云淡风清继续扒饭,情知不妥,也没办法手伸到人家怀里拿回来。
  金克颐待到傍晚,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便走了,走时让谢源多喝些寒香酒,顺道提点他一句:你打小被书荷姑娘伺候着,现下在这种苦地方大概过不惯,过几日我就把她送过来。
  谢源拢着袖,看那个白衣翩翩的人影隐入血一般的山道里,不禁苦恼地摇摇头:不管是来是走都一样突兀,吩咐也不容违逆,看来不似表面那么好说话,年轻时候当是个任侠放旷的游侠。
  谢源回坛中,问那个大夫寒香酒什么来头,大夫说就是一般去火的酒,但是药力比较大,一般人还是禁不住的。谢源觉得再怎么样都比明煌要靠谱许多,拎着小酒坛带上食盒去看小鹿。
  老宋挑的上房就在隔壁“居客来”的顶楼。这里的客栈为了效益最大化,都一个德行,中间进去是个窄小的天井,三面都打通了做酒肆饭堂,谢源走到五楼,整间屋子都打通了,垂着帘幌。有妖娆的侍女伏在地上纤软一跪,风情万种地替他撩开帘子,取意天然的桐油木板光可鉴人,不染尘灰。

  三十一、滚床单前先掉金豆豆

  谢源看着那姑娘,心说这老宋真不靠谱,幽囚还附带送几个娇妻美妾,小伙子苗子烈,哪里还忍得住,何况家丑不外扬,把人都差了下去。
  面前是打通了的宽敞大厅,镂空的窗扇落地,一抬眼便是昆仑的巍巍态势,迎面晚风习习,果真上等,大上等。谢源循着身左的暧昧灯光走去,掀开丁零当啷的珠帘后,迎面就是嘤嘤和老宋在划拳喝酒,衬着轻烟软罗那叫一个煞风景。陆铭一见他,一句话也不说地翻身朝里,镣铐碰着塌边,当啷一声。
  “好了好了回去吧,都喝大了。”
  嘤嘤不服气:“我可没那么没用。”夹起醉得满嘴胡话、输还是赢都认不清了的舅舅,临门口出手随意一抛,谢源接了,发现是钥匙。
  “小心,烈着呢。”
  女孩子狡黠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谢源听着熟悉的笑话,有些沉重。
  天渐渐暗了。谢源背风,笼着灯罩点明火:“今晚上不放你了,要小解晚上自己在底下拿盆。”
  说着把食盒放到他边上,自己倚着塌一边喝酒一边看演艺。演艺最好不过,既有打打杀杀的霸道,又有缱绻绮丽的春宫,过瘾。但是一晚上都没有翻动过一页,只有火苗的影子在书页上妖祷。倒是喝得有些高。
  谢源看着月亮渐渐升上来,拍拍一旁的少年,“早点睡了,明天一早就送回去见师父。”
  他静静把一旁冷掉的盘子撤在案几上,翻身到里头,借了陆铭旁边小小的一片榻和衣睡下:“半夜饿了自己吃。”
  过了很久,少年喑哑的声音响起来:“我总会杀他的。”
  谢源把两手枕在脑袋后,故作轻松道:“别让我看到就好。我的地盘上,你总得听我的。”
  陆铭不响。
  “其实你不杀他他也会老死的,你只要活得比他长。或者你出息,气死他也成。”
  黑暗里传来一声冷笑:“你就是不想看他死吧?我只是个外人,他是你朋友。”
  谢源看着外头的圆月,“他待我很好。”
  顿了一顿,拍了拍小少年的腿:“你也很好。夹在中间从来最难为人——日后你娶了心爱的妇人,妇人日日与母亲吵架,那个时候你就懂我了。”
  “我母亲过世很多年。”
  谢源叹气,看了一眼小少年轻笑:“今天总归说什么做什么都错,罪不容赦,当真该死。”
  过了一会儿,锁链轻响,他听到少年转头的轻微声响。陆铭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谢云伸手搂过他,拍了拍他的背:“君子?岂敢。是小人,只顾眼前。今天是金克颐要和你过不去,我也把他绑起来。”
  少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谢源觉得脖颈上冰冰凉凉的液体。
  “你不知道……”
  陆铭蜷成一团。
  你不知道。他想。
  你有这世上最好的父亲,他高高在上,有泼天富贵,有霸道强横。但是在你面前,他只是一个父亲。你学会第一步,他欣喜若狂;你第一次开口,他大摆筵席。他手把手教你习书,手把手教你练武,他在外头再怎么臭名昭著,回到家来,还是会摆出别扭的笑脸,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所有的好掏出来给你。你被人欺负,他会难过,他会发怒,他会把那些臭小子拎起来揍一顿,只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但你不会想到,这个世上上有些人生来不带这种福气,只有冰冷的襁褓。一回头,没有父亲站在身后,也没有宽阔心安的手可以握可以躲,便只能双手握剑。
  父亲是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父亲,就已经成了孤儿。
  我的父亲,纵然生前名动江湖,却没有死在开山立宗,也没有死在歼灭魔道,甚至没来得及闯出一片江湖。他不明不白死于金克颐的剑下,情杀。
  好比一场大戏还没有开场,就匆匆拉了帷幕,用不光彩的方式,恍若一场闹剧。
  母亲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女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害死了丈夫,你让她说什么?她说什么有人信么?如果有人信她,她还会上梁自缢么?
  金童玉女就这样沦成了笑柄,江湖上,嬉,笑,怒,骂。
  怒什么,骂什么?我有名姓。但是我真的衬得起这个名姓么?
  青暮山天下武学圣地,江湖中有名有才之人,早早都把子嗣托付给了掌门。不乏高门显贵,也有小流家宗。纵是平民布衣,好歹……还有洁白、不沾污点的名姓。
  我呢?
  杂种。
  这就是我以什么身份长大的。
  那个男人一个情字,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早上,我看着师兄弟白衣翩翩,乘着高头大马去山下武场习武,我不能去,我只能低着头洗衣。中午,他们带着师姐师妹谈笑风生,饮着冰镇绿豆汤,我只能低头看着倒影,手里不停。傍晚,他们白衣翩翩地归来,意气风发,可我的衣服没有洗完。
  那个时候我就发誓,要练最好的剑法,使最快的剑,让掌门师父看到我。我做到了。他们不再多说,可是我耳边永远有窃窃私语,永远都有。
  这些事,师父师娘都不会知道。
  但是死断袖,你不一样的。
  那天下大雨,你把嘤嘤叫进屋里,给她擦头,我就在窗外呆呆看着,我以为你也像他们一样,总也看不到我。
  可是你伸手,想也不想地把我扯了进去。
  我那个时候就想,那一刻简直是我的命。
  死断袖,你愿意牵我的手。还没有人愿意牵我的手。你救了那个永远抬不起头来的我。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做大侠。只是大侠会有很多人喜欢,会被很多人崇敬,会被很多人……爱。
  那样,大家看我的眼神就不会闪烁,也不会躲闪,我也可以跟师兄弟一样,与人谈笑风生,也不会总有人觉得我……脏。
  其实我只是个很胆小的凡夫俗子,我要的,只有一点点。连你是死断袖我也不在乎的。
  可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呢?
  “就算在雨里淋半年,也不会有人来管我的……”
  谢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听着小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是用尽全力把少年抱紧了,“瞎扯。真没人管还长得那么大,抱都抱不过来,也算你厉害。”
  “他杀了我父亲。”陆铭喃喃。
  谢源摸摸他的头,“睡了。”
  陆铭哪里睡得着。小时那些萎缩、阴暗、没有盼头的日子涌上心头,似乎总也分不清到底有没有长大,有没有真的遇到过一个很漂亮的死断袖,动不动就抬起头摸摸他。是热的,是实的,安心了,又把脑袋缩回他怀里,于是闪烁的画面也变成了塞外的小镇,终日跳动起阳光来。
  但是思及杀父仇人被死断袖放走,心下就悲愤……
  胡思乱想一阵,最大的问题就来了,饿得慌。
  但被死断袖抱在怀里,不敢动。所以熬到半夜谢源发神经的时候,他正好醒着。
  他起先只是听到谢源说梦话,说得大概是番语,他一个字也听不懂。说了一会儿不响了,开始急喘,练武之人呼吸都平顺,陆铭慌神,爬起来推推他:“喂!喂!谢源!谢源!”
  谢源“嗯”了一声,翻了个身,陆铭慌慌张张去点灯,被铐着够不太着。
  烛火亮起,谢源貌似很难受,抬手遮着脸往床边瑟缩着。陆铭力气大,抓了他的手一掀,吓了一大跳:他整张脸都不自然得潮红,那双冷静且时常带着笑意的眼迷离得要死,看他的时候都对不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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