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飘飘地抬起右掌,移向任三法的额头。动作很慢很慢,然而任三法的独眼里尽是惊恐。想要后退,才发现自己插在申无梦皮肉里的右手被强大无比的力量牢牢吸住,根本无法挣脱。
泛着淡紫雾气的手掌轻若无物,落在了任三法额上。
「不!────」凄厉的呼号很快就戛然而止。任三法整个人不停地抖动,从头到脚全被一层氤氲紫雾裹住。
片刻,申无梦缓慢收回了手掌。紫气散去,里面的人独眼圆瞪,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均变成了深紫色。
「本来看在你已经是个废人,我不想赶尽杀绝,可你不该逼未名服毒。」申无梦轻轻地又咳出一口血。
对面的任三法被气息袭到,突然间像堆面粉般簌簌碎开,头发、衣物、皮肉、骨骼……尽成齑粉。
风过,灰飞烟灭。
但即便将此人挫骨扬灰,也无法挽回苏未名的性命……申无梦跪坐在地,大口呕血,肋下血如泉涌。
他已无力再去追逐苏未名。
头晕目眩之际,他依稀听到有马蹄声朝他这边而来。他竭力凝聚起目光,见前方两骑逐渐逼近,前面那匹马上的人,青衫随风,赫然竟是苏未名。
未名居然回心转意,回来了?!狂喜如浪潮瞬间席卷了申无梦,他心情激荡,连咳了几口血。
「申教主!」苏幕遮惊诧地翻身下马,上前搀扶起申无梦。「申教主,你怎么伤成这样?难道有强敌进犯小筑?你──」
申无梦根本没听进去,只紧紧扣住了苏幕遮的手。「未名,别走……」
苏幕遮尴尬地刚要出口否认,却见申无梦头一低,竟晕了过去。他忙架起申无梦上了坐骑,一夹马肚,与白雁疾驰向断剑小筑。
骏马扬蹄,飞奔在寂静群山间。
苏未名的视线已十分模糊,他睁大双眼,凭记忆努力搜寻着昔日曾经走过的路。
溪流映日,岸边草色青黄,树影婆娑……
到了。他无声轻笑,下了马,一拍马臀,想叫马儿自行回小筑去。那骏马却只在他身边转绕,不肯离去。苏未名扬鞭在马臀上狠抽了两记,骏马吃痛,终是悲鸣一声,撒蹄奔逃。
苏未名默然看着骏马消失,才缓步走到株桃树下,慢慢倚树坐下。
风吹草舞,流水潺潺,鸟雀啁啾,他都听不到。整个天地一片静谧,唯有黄叶随风缱绻,慢悠悠地飘摇,掠过他眼前。
他出神地望着纷飞坠落的叶子,惘然笑。很快,他也将和这些落叶一样,枯萎,腐烂,最终归于尘土。
本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申无梦看到他恐怖万分的死状,躲进密室中,却依旧被男人找到了。
想到申无梦适才大力的拥抱,火热的唇,在他体内疯狂的律动,他闭起双目,颤抖着摸上自己的嘴唇。皮开肉绽,都是激吻时被申无梦咬破的。他也同样咬破了男人的唇瓣。
想抗拒,却更想记住那人的味道。
恨与不恨,爱或不爱,至此已毫无意义。脑海里一幕幕闪过的,全是与申无梦相处时的情形。
火光闪耀里,男人紧抱着他为他取暖,那温柔凝睇的眼神,让他刹那不知身处何方……
……「已经洗干净了,味道还不错。」男人递过几枚野果,上面犹沾水珠……
同样修长有力的手掌,穿过瓢泼大雨伸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男人凝视他的目光里,流转着他最怕看到的爱怜……
乱石崩云间,男人凌空飞扑而至,抱住他,与他一起往下坠……
无数散碎又鲜明的画面占据了心胸,几乎要将苏未名溺死在昔日追忆里。
带着这些回忆死去,也不错。至少他这短暂的一生,不算白活。
苏未名苦笑着睁眸,却发觉眼前发暗。
已经入夜了?他仔细一看,才辨出身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遮住了日光。那人身形极为眼熟,灰衣灰发,神情倨傲,竟是师祭神。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苏未名一惊就想站起身迎敌,转念想到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何苦白费力气再去跟人争斗,便又懒懒地靠回树身。
「苏门主,你还真是悠闲啊……」师祭神微挑起灰眉,居高临下疑惑地审视起苏未名。
他刚才已经在苏未名跟前站了好一阵子,可后者似乎完全没有警觉他的存在,现在虽然看到了他,也依旧无动于衷,实在叫他猜不透这伪君子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他冷眼打量着苏未名憔悴微青的气色,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过了几个月,你的伤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了?你──」
发现他不论说什么,苏未名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师祭神终觉有异,转头问身后一个头发乌黑满脸皱纹的老人:「药泉,你看他是怎么了?」
那老人看着苏未名,也露出惊疑之色,忽然抓起苏未名的脉门。
苏未名这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懒得动弹,任由老人摆布。
老人一边把脉,一边又翻过苏未名的耳朵看了看,面色凝重,道:「尊主,他是中了剧毒,已经聋了。」
「哦?是什么毒,可有救?」
药泉摇头,「这毒我从没见过,可得好好钻研一番,至于能不能解,现在也说不准。」
师祭神此行前来江南,正是因为接到师兄衣胜寒的书信,得知师兄已去过天一教总坛的地下灵殿,启开前任教主申无梦的玉棺,竟是空空如也。再联想到断剑小筑那老仆身手出神入化,又会使紫罗飞烟掌,且对他掌下留情,十有八九,就是申无梦乔装的。
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亲自走上一趟,查个水落石出,不想却在这里撞见了苏未名。他略一沈吟,凌空弹指封住苏未名几处要穴,挟着人跨上坐骑。对药泉道:「走,先去断剑小筑。」
两骑沿着溪流走出没多久,天空中忽然响起几声宏亮的禽鸟鸣叫,两头体态庞大的大鹏鸟从空中急掠而下,敛翅落在马匹前方,惊得两匹骏马接连倒退。
两头巨鸟羽翼颜色迥异,一作赤红,一作灰褐,神态却都十分骄傲,只顾彼此磨蹭着毛茸茸的脑袋,似乎对两匹马儿不屑一顾。
一个容貌冷峻英挺的黑袍男子坐在赤色羽翼的鸟背上,吁了口气,道:「师祭神,我总算追上你了,你和药泉赶快回祭神峰去吧!咦,这不是苏门主么?你抓着他干什么?」
「胜寒,祭神峰出了什么事?」
「你放心,既没着火也没人死伤,有麻烦的人是我。」
衣胜寒唉声叹气,黑着脸悻悻地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关山雨,活得好好的,偏要没事找事,捅了自己一剑,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师父是傻子,他那个姓何的徒弟也疯癫,竟然带了关山雨找到我门上,要醉秋救人。你也知道醉秋的脾气,他见了姓关的身受重伤
,就非要用自己的血来救姓关的。我又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们一块上了祭神峰,想叫药泉用醉秋的血炼药救人,没想到你和药泉往断剑小筑来了。废话少说,快回去救人,醉秋肯定快急死了。」
光看这小师兄咬牙切齿的表情,师祭神就知道衣胜寒这些天是浸在了醋缸里,不禁失笑,揶揄道:「怎么?姓莫的小子一着急,你就没辙了?胜寒,你倒是被他收得服服帖帖啊!」
衣胜寒瞪了师祭神一眼,跃下鸟背,没好气地道:「我没空跟你耍嘴皮子,走罢。骑马太慢,我让赤翼载你们回去。灰翼与你们不熟,你们驾驭不了它。」扭头又警告药泉:「你救人归救人,可不准取醉秋太多血。醉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我唯你是问。」
药泉眼皮一翻,不睬他。
师祭神听着好笑,旋即又蹙眉道:「我还想去小筑打探下那老仆的底细。」
「那人应该就是师尊。你上次跟师尊动过手,还是别再惹怒他为妙。你先回祭神峰,我去查探。」
「也好。」师祭神微颔首,他素来眼高过顶,傲视世人,但对昔日师尊始终心存几分敬畏。掌力一送,将药泉稳稳托上赤翼背部,自己带着苏未名也飞身坐上鸟背。
衣胜寒怪异地看着他,「你要把苏门主也带回家去?师祭神,你不是一直骂他是个伪君子,对他恨得牙痒痒的么?怎么不干脆宰了他?」
「他中了毒,我现在动手,胜之不武。等药泉替他解了毒,我自然会再跟他算旧账。」
衣胜寒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大笑:「你可真好心情,医好他再打,哈哈哈!我看你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吧!」
师祭神难得地没跟衣胜寒争辩,唯有眼神微暗,落在了苏未名脸上。
自始至终,苏未名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表情淡漠依然,无惊无惧无愤怒,似乎半点也不担心命悬人手。
师祭神视线逐渐下移,对苏未名唇瓣上明显遭人咬噬的小伤口凝视片刻,最终移目,嘴角扬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
赤翼一声长鸣,展开双翼,!翔飞天,须臾便化作一点小小的黑影,飞入天际斑斓绚丽的火红晚霞中。
藏剑阁里,灯火通明。
申无梦盘膝坐在书房内的软榻上,闭目打坐。肋下伤口已由崔大夫上药包扎妥当。任三法那一抓并未用上毒功,虽然抓得极深,尚不至于危及性命,但面色仍因失血过多变得一团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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