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手的时候,他看到足有木星核大小的光丝团毫发无伤。但这短短的时间交错,已让伊甸之花无限的远离。
只余下一阵袅袅的回音。
不知为何,过去的回忆次第飞过他的脑海,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居间惠在离别前的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啦……我们已经到达不了那样的未来了。
在伊甸之花的最后时刻,她是那么说的。
而他也只能萧索地转过头去,看向即将面临最后的地球。
原本蔚蓝的世界已被黑雾尘封,纵然太阳在背后明明白白地照耀,依然一片黑暗。
“可是这样……我们不是、我们不是就没办法证明这一切了吗?而就像花所说的一样,到此为止了吗?”
最后,他只能在虚无太空之中,发出一阵悲戚的呜咽。
不再能征服恒星,也不再能征服死亡。
不再能征服贫困,也不再能征服纷争。
至于曾经梦想过的一切或者他约定过的一切,随着人类历史的到此为止,也即将到此为止。
而这就会是人类世界结束时候的样子。并非轰然落幕,而是郁郁而终。
寂缪昏暗的宇宙,他好像已经看到了盖在地球之上的死亡。
那时,地球上还活着的人同样在凝望这熟悉又陌生的星空。在这一片荒凉的黑色的世界里,每个还睁着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这世上最后的人类了。
第四十二章 最后的约定(上)
从后来的考古来看,伊甸之花飞跃后的地球上,选择留下来的人类不足四位数,往乐观估计,或许有接近一千或刚刚超过一千的数量,往悲观估计,可能当时的地球上只剩下不到五百的人类。
并且,其中约有一半的人聚集在喜马拉雅分部的底下。并且这就是伊甸之花离开后,还在地球的人类的最大部落。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数字,但从历史上来看,好像也不是那么危险。
因为智人的发展史上,有过数量极少的时候,也经常发生可怕的骤降。
迁徙到北美的印第安人先祖只是百余人规模的小群体,漂流到澳洲的智人团体也不过这般数量。而人类最危险的时刻,可能是七万余年前的多巴火山爆发。
那一次大地无情的裂口,酿成接近三千万年来最大规模的火山爆发,令地球气温发生骤降,火山爆发后的智人数只比这个时代略多一些,但条件更艰难苦恨。
多巴火山爆发可能是智人走到地球四十六亿年进化树最细分的分支时,所遭过的……最大的痛。
这是因为这时代的人类还有资源。
从资源预估来看,怪兽时代开启前,各大国就各有对未来数年的资源储备。在怪兽时代开启后,万国联盟与TPC为了执行远航计划的蓝皮书里也要求储备五年以上的太空食粮。
原理上,这些资源足够这剩下的不到一千人挥霍数亿年。
纵然记上死而复生者们要求的共享与虚耗,还有现代人类与死而复生者的冲突导致的浪费,还有坍塌导致的难以寻觅,也足够这剩下的不到一千人安安稳稳地活着。
不知怎么回事,人总是很喜欢给各种各样的东西做排名,什么东西都要排出个一二三四来。
后来,自然也有好事者爱做灾难的排名。
他们把这一次灾难排到了地球历史上的第十的位置,低于第九·妖星的飞跃,而高于第二次雪球地球事件,刚好是前十的守门员。
再后来有人争辩,伊甸之花那么厉害,应该高于泥盆纪大灭绝,怎么能比妖星飞跃还低呢。
不在灾难当头的人,很难理解已经逝去的东西的恐怖。
好在不理解是一件好事。
再说回那时,锡安降向地球的时候,来自异界的黑雾已经笼尽诸海。
他尝试和报应号通讯,结果发现报应号的联系无法唤起。
“黑雾有遮断通讯的能力!”
他先是想到这可能阻碍地球文明的复苏,但他很快看到地上浑浊的废墟,到处都是人烧尽的灰正在飘扬。
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都是多余的了。
他转过头,往远方看,也能看到地平线的尽头,黑雾还在不停地侵蚀陆上,从未停止过它的进程。
很快,他的双腿再度踏上这片寂静无声的土地,踩在由碎裂的砖瓦与死去的树木堆积的荒野上,发出一阵稀稀疏疏、咋咋啦啦的声音。而种种过去的记忆与约定就突然都从他变得迟钝的思想中飘出来了,让他有种特别的疲倦。
这是一种什么都不想做、大睡一场的冲动。
可是他又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就继续在想接下来的问题。
离伊甸之花初放时,地球已转过大半圈。
太阳从云带大空洞晒了一个上午,此前连绵的大雨就从荒野的山丘土块间冒出一片模糊的水蒸气。
水蒸气里,基拉拉抬起头来,勉为其难地替南夕子向他招手,发出几声不情不愿的鸣叫。
锡安被这空旷世界里唯一的叫声吸引,就抬起头来,惊讶地说道:
“你跑到这里来了呀……”
他看到这月光怪兽不开心地别过头,就知道这呆物还单纯地讨厌着他呢,于是忍不住哂笑几声,笑着笑着,变得干瘪生硬,不再笑了。
锡安此前不知道南夕子和基拉拉在一起行动,还以为这头月光怪兽已经死在忒伊亚之月的重生中了。如今相见,也算是老相识相逢的惊喜。
从后来的考察来看,澳中分部没有任何幸存者,假如能算上个月球人,那就只有南夕子。
南夕子在那时,就站在基拉拉的脑袋顶上。和南夕子相谈甚久的幽怜在月光怪兽发声前,就已撤去投影。时光机器重回沉寂,被南夕子抱起放在推车上。然后她就像当初居间惠一样,推着车,往这边走来了。
两人再相遇的时候,晴天万里无云。只有远方天际包围着世界的乌云,还要继续围拢人间。
那时候,锡安很久没说话,沉默地走着路。
明明只隔了一天,不知怎的,南夕子面对锡安有些紧张。她刚刚想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在她的眼里,这个人又变得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一样?
她意识到是因为居间惠临终前的断言。于是这人不再像她小时候代代口口一脉相传的传说里一样无所不能、并且只要他在旁边,什么事就不可怕。
但这时候,她反而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他们又能走向何方,只是低着头,跟着他,就在看似晒干的烂泥地上踩出一连串的坑坑洼洼。泥浆挂满她的裤子,让她看起来非常狼狈。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好久、问了一句:
“光先生……之后,我们要怎么办呢?”
那时候,乌云又往澳中飘了过来,为地上带来黄昏般的暗。
锡安抬头仰望,又呢喃地说道:
“之后怎么办吗?”
这是个好的问题。
人类的历史已经在这里别过。
全部的历史和现代的一部分进化成了群体的生物,但还有选择留在地球上继续维持个体性的人。而这部分人的数量能有一千吗?
他不知道。
就他浅薄的知识来想,人总是越多越好的。莉子和艾雅都和他说过,他自己也清楚地晓得一个事实,人越多,人的基因库就越复杂多变,有对抗高温基因就能对抗全球变暖,有抗低温基因,就能在冰河时期活下一部分抗低温的人。
现在的人类毫无疑问,已经是历史的虚弱点。
而且,他们还不是在一起,没人知道还活着的人分布在地球的什么地方,又能不能活下来。
最后,地球上还有没有解决的威胁。
他昏昏沉沉地想了很久,独立于人间,恍恍惚惚间只感觉前面是一堵墙,旁边也是一堵墙,身后也是一堵墙。他只能往天上走了。
可天上又传来居间惠的声音——
你一定、一定说是来自一个光辉万丈的地球……因此,因此,你拼了命地想要让我们的地球同样光明,对不对?但对不起啦……
找到莉子和春丽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她们本来就已经接近花开的地方。
在锡安归来前,莉子在车里把自己的储备粮翻了出来。储备粮有些已经腐烂了,发出一阵恶臭的味道。
春丽吃不到味道,魂飞物外,什么都不想做。
莉子看到春丽这样子,知道春丽是想和她母亲一起走的,但她的母亲不知为何对她摇了摇头。
于是她没走。
莉子揉了揉自己红肿的眼睛,拍了拍春丽的肩,和她说:
“春丽,你不饿吗?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情!是不是?”
春丽凝视莉子递过来的罐头,勉强吃了点东西。
她们爬出塌陷坑后,就在附近找车,结果看到荒野上失魂落魄的人的走路。
对于锡安来说,再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的气质又不太一样了,锡安想起居间惠说过莉子带着个死而复生的小女孩,他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也是有故事的人了。
那时,他没说自己做了什么努力,她们也没有说自己遭到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