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把手收回,看自己的手,看到她的手留下了一些焦炭的痕迹。
她既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喜悦,只感到虚无。
巨人的影子还在火柱之中,可她的心底却不停地在酝酿起一种可怕的情感。
她往外看,却不再看火柱,而是在看苍茫的旷野。
她的目光看到旷野上有一颗枯死的树。这颗在超新星时期就枯死的树在星光下,被火光照得通红,把身上的雨水与泥沙都照亮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伊甸之花的大部分的事实。”
她说。
那时,冰冷的风夹带小雨,不停地吹在还活着的人的身上,叫他们的脑袋一阵发冷。
“是的。”
时光机器里幽怜的投影说。
居间惠体内的纳米机器已经不再传递回任何信号了。
她们对伊甸之花的解读也已经前无古人。
就算是数亿年前在火星与伊甸之花遭遇过的降临者同盟恐怕也未必能比现在的她们知道得更多。
“那么,那么……这、这岂不荒谬吗?”
她因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弯曲了腰,几乎要从基拉拉的怀里摔出去。而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经湿润。
“荒谬……”
幽怜凝视这传递了超古代人基因的最后的、后裔,轻轻地重复了这个词。
她记得这个孩子。
因为在她看到她第一眼时,就想到了当初那个努力地想要往高层挤、拼了命地想要往上爬的年轻人。她的外表看上去文弱,总是显得好学诚恳,但她总是对现有的一切充满怨愤。幽怜曾问她你想要改变这一切吗?她说想。她又问你要怎么改变这一切呢?她说不出来,只说现在还做不到,想这些又没用。
也因为居间惠和她的交谈。居间惠和幽怜谈了很多次,自然也谈到过这个月球人,谈到她的诚恳好学,也谈到她的小心谨慎,希望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居间惠说她的寿命一定会比地球人长,遇到的事情也一定更多。
远方的黑雾继续吞噬地球的表面,而夜风不知从何处来,则叫人一阵冰凉。
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以一种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冷酷说道:
“假使,假使我、还有人类始终不知道伊甸之花的真相,反而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地将这东西当做一种怪邪与妖异,察觉它的恐怖,察觉到它对人类的诱惑,总觉得它有什么可怕的代价,来与之对抗,要拒绝!这样,我们反倒还能像个抵抗什么的英雄一样。假使我们真的失败了,那也不过是对抗的失败,与其他的一切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一种无奈,一种痛苦,一种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拼尽全力地搜集线索,一直奋战到最后一刻,好不容易把它的真相揭露,结果真相反而证明了那些早早就屈服于死而复生的人的猜测——原来它对人类真的没有任何恶意,只是人类原来不曾能理解它。而它也不会与人类以人类理解的方式与人类沟通……”
死而复生早已预兆。
伊甸之花并不在乎人类文明的想法,只是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步调施展。
她离开太空基地,前往月球,前往火星还有回到地球,还有尝试说服人的事情一一在她的脑海中盘旋,最后这一切都在火柱中烧尽。
她幻灭般地说道:
“这样,这样,对抗到现在的我……岂不、岂不,可笑吗?”
反而全面证明了这不曾与人类以人类的方式沟通过的异物的正确。
她拼尽全力的嘶吼让她的头发甩出,盖住了自己的面庞。她咬住自己的头发,肩膀不住地颤动。
幽怜只听到她力竭的声音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中长长回荡,又很快在风中消逝了。
“确实啊……”
那时,白发的老人悄悄摸了摸南夕子的脑袋。
接着,她在南夕子的诧异中露出了微笑,又和蔼地问道:
“可是,就算结果是这样,难道你知道了,你一开始就不会去做调查了吗?”
南夕子很久没有回答。
火柱就算在黑雾之中也能清楚地看见。
地上的尘埃一片片地飘向空中,像是从地上烧向空中的火。
根据后来的调查,在澳洲入夜后,其余地点的巨花点燃的火柱已经开始消散。只有那根背对太阳的澳洲的通天火柱烧得更旺了。
这可能是伊甸之花在地球上的不可见的异自然实体集中的信号。
那时候,报应号仍在波纳佩岛上。
就算隔着黑雾,也可以看到通天的火柱,如一线红光一直延伸到太空的另一头。黑雾仍然环绕着波纳佩岛,叫岛上的报应号不敢轻举妄动。
波纳佩岛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原因在于它上面的将近一百座南马都尔古墓群,分散在岛上的各个角落。
这数百年前的古老建筑是怎么建造的、又是怎么维持的,早已无人知晓。只到怪兽时代开启,妖星掠过地球,一切倾塌灰灭,不见踪影。
那时候,波纳佩岛上除了报应号众人,只剩下了茜和茜的母亲。
这两人走在岛另一头的废墟边上,沿着数米的水厂,浓浓的黑雾凌在海上叫人恐怖。
茜母看过其他人碰了黑雾,不一会儿就走了。她想和茜多说些话,就不敢碰。
两个人沉默的,好久没有说话。
茜母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块布,用肩膀扛着,做出一片空间来,好挡挡雨。
茜这时就说:
“不用的,我也很大了,没事的……”
在我看来你还是小孩子呢!
茜母这句话在她的嘴里都要滚出来了,她又怕这人生气,就不说了,因为她从别的母亲那里听那些人不知埋怨还是炫耀地说自己孩子的叛逆。
“你长得好大了。”
茜母紧张不安地说。可她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我都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大,好几年了,好几年了……你的眼睛长大了后,有点像你爸爸。”
茜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有回答。
茜母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直在响一种可怕的声音叫她回去,还有她其他朋友亲人的声音不停地响啊响。
但她暂时还不想,挡住了。
她和春丽的母亲一样,听不懂什么伊甸之花、什么超怪兽、什么降临者星人的事情,只以为是阎罗王的恩赐,让她从黄泉路上可以回到人间再看看自己的孩子。
原则上,她该感到满足了。
不过,她也是刚刚意识到她原来是个贪心的人,还不想走。
可是不走,死神会不会惩罚我?
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茜不知道茜母的想法,只是一屁股坐在了一块湿润的石头上,望着天。所有的雨点都在她的眼里明亮了。
于是,茜母脑海内一切复杂的想法全部消失了。
“你不能这么坐下来,会着凉的。”
可是,那时候的茜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冲动。她先是愤怒,又是悲哀地说道:
“我们都要能死而复生了,又不怕死。着凉不着凉,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死而复生。”
直到茜说时,这个年轻人们一直在说的词才蹦回茜母的脑海里。
他们说人类将获得永远的生命与永远的青春。
“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茜母问她。
她在北美避难所里睡了一觉,再醒来就是现在,时间上的错谬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茜。
茜坐在石头上,双手摆在自己的膝盖上,而自己的下巴则压在双手上,她的目光木然地遥望远方。
“不是……我很开心,就是有些紧张。”
她说。
“你随便说些什么罢!我都会回应的。”
这时候,茜母转了转眼睛,就问:
“你也成年了,有谈男朋友了吗?这是妈妈最关心的事情了。”
这问题一下子吓到了茜。
她微微转过眼珠,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
“那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她答到一半,却说不出来了,小声地说道,“有。”
“他和你离得近吗?”
茜母又问。
“很近……”茜说,“也很遥远。”
“有尝试跟他告白过吗?”
茜母问。
雨水滴在她粉色的头发上,顺着发梢悠悠地掉在了她的手上,颤了一下,才掉在了地上。
“没有,我不敢。”
她说。
“那有想过和他一起生活以后,还有孩子以后,会变得怎么样吗?”
茜的脑袋已经完全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一声不吭了。
寂静的岛上,报应号的余音呜呜不绝。
“当初你爸追求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我一直不是很喜欢他,但到了最后还是被他打动了。到了你,却变成你追求别人啦!”
茜母说道。
茜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对茜母突然说出的长辈们的密事感到不安。她只看到茜母向着远方一线天的火柱伸出自己的手,好像陷入了长长的回忆之中,又听到她说:
“但是我觉得这也很不错,不是吗?茜。要知道,不是因为别人喜欢而去迎合,而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才去追求……这才是最好的事情呀!我当初就是太矜持了,总是畏畏缩缩的,不敢说出自己的喜欢的东西,不敢和喜欢的同学讲话,也不敢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所以我的人生总是充满了悔恨,瞻前顾后,因为结果觉得开始并不重要,又因为开始,就觉得结果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