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说:我想活,可我不会求你。生命不是你可以施舍得起的。我比你有种,和一个随时会杀害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有枪,比我强壮,而你却不敢和我同处一个屋檐下,你杀我,就说明你怕我!
啪一声巨响,坦克重重给了他一个巴掌,他拿开了枪,一手抓住埃里克的头发,一手用匕首顶着埃里克的颈部动脉,他说:小畜生,不要以为你自己很高尚,老子谁也不怕,还怕你?记住,今天老子留你性命,不是因为我不敢杀你,而是因为你说了实话。
坦克黑白交杂的胡子布满整个下颚和腮部,一双眼睛充满了一种让人感到歇斯底里哀求的神色,这种神色几度在他对埃里克实施暴力的时候出现过,他憎恨说谎,可是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的邪恶、愤怒,他们之所以不敢实施是因为还没准备好,他讨厌那种表面上百依百顺,逆来顺受,可以毫无尊严地活在他人践踏下的人,实际上那些人心底都在酝酿着实施报复,或者在算计着什么,噢,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相处。可是他又不能改变这种局面。
坦克将埃里克拎了进去,将那个女人也推了进去,他锁上了玻璃门,将他们两个都关了起来。
苔丝忍着痛爬到了埃里克的身边,她说:嘿,你没事吧?
埃里克咬了咬唇,他只觉得很疼,也许身体的哪根骨头断了,他说:我不太好。不能动。
女人说:你能帮我解开绳子吗?用嘴。
埃里克:我可以试试。
女人躺在地上翻过身子,将反绑的手对着埃里克。
埃里克费了好大的劲才咬开,女人的腿被子弹打伤,他们两个躺在地上。非常疲惫。
女人的眼睛四下望着,这个锁住他们的店面在中间,他们没有任何窗可以爬出去,除了眼前那道厚实的玻璃门。
女人叹了口气。
埃里克说:对不起,苔丝。
女人说:没关系,我能理解。还是谢谢你。
埃里克说:我没有做什么。
女人说:不,你有做什么。你让他停止了杀我。
埃里克说:我说这句话并不能阻止他杀你,我什么也没想好。
苔丝说:是啊。你知道不能阻止,可你却想也许能阻止他。
埃里克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女人说:不知道,我们都受伤了,出不去也逃不快。
埃里克的脸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满脸都是乌青和血渍,他幽幽地说:我想活下去。
女人问:为什么?也许死了更好。
埃里克咳嗽了几声,也许是身体痛,他憋了一阵子,他说:为了我妈妈。
妈妈?女人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仿佛就像在回忆悠久的过去,她说:你们走散了?
埃里克的眼睛湿润着,眼泪混杂着血水滴落在杏色的大理石面上,鲜红剔透。
他说:死了。
女人有些惋惜,她说:很抱歉,但死人并不能支撑一个人继续活着。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埃里克若有所思,这个女人比他年长很多,这话很平淡,但却残酷。
他的胸膛有些起伏,他内心并不承认这个事实:不会的,我的妈妈永远会支撑我走下去。
他说。
女人只是很随意地,用聊天的口吻说:十年后,也许用不了十年,你会记不起她的样子,淡忘从前的一切,甚至你今天说过的话。
女人接着又说: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接受我的观点,我只是想这么说而已。
埃里克挣扎着坐起来,他心里想要反驳她,但是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自己的脚趾,鞋子破了一个洞,他的大脚趾露出在鞋面上。这双鞋不合脚,但是总好过没有,他的脚趾上是厚得快要风化的指甲,黑漆漆的,就像泥土那样,他动了动脚趾,那个身体部件就像不属于他的那样。
从前妈妈会帮他修脚趾甲,自从她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关心过自己的脚,他只是不停地用它来走路。而现在他就像上帝的某一颗脚趾头那样,不被怜悯,浑身肮脏。
他现在已经快记不起妈妈的样子,更别提十年后,他抢过别人的食物,杀过狗,那是他自己养的狗,他实在无力再养它,所以那个雨夜,那条狗亲昵地回到他的身边,他用一条毯子闷死了它,埃里克泣不成声。
苔丝见他哭了,便说:抱歉。也许我不应该对一个少年说这样的话。你应该相信自己,相信你的妈妈。你能做到的,总有人能做到。即便不是我。
苔丝的声音由高到低越说越轻,因为她发现他根本没有在听。他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
埃里克哭了一会,他从自己的世界慢慢抬起头来,问:你又为什么想要活着?
苔丝呼了一口气,也许她看开了,也许她的心中还有着什么追求,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她说:不知道。没有什么支撑我的,也许是不想死得不值得。
埃里克忽然发出一阵夹杂着喘息的笑声:死得值得?要怎么死才值得?
苔丝咬着嘴唇:我也说不好,比如我的父亲为了让我逃而死,我的重病的母亲因为不想拖累我们而自杀。
埃里克止住了笑,他又感到疼痛了,所以他的笑凝成了狰狞,但是不乏神圣。
要死得值得也许在这个世道很可笑,但是为了亲人,这确实是值得的。
他说:可你现在没了亲人。
苔丝在地上伸展着四肢看着天花板,坦然地说:也许可以为了别人,我是说也许。
埃里克沉思:也许?
苔丝笑了笑:对,虽然你揍了我,但是你说不要杀她,这个世界上有也许存在,不是吗?
埃里克沉默了半晌:好吧,也许,它是存在的。
苔丝说:我们或许布满伤痛,有着不为人知的惨痛过去,我们麻木不仁,可是有时候我们也会发现内心有着芝麻那样的火种,虽然很小,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变成很大。
埃里克渐渐平静,他顺着苔丝的思路,他想着,他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吗?
苔丝说:就算没有,成为了一堆熄灭的干柴,或许也会有人抛下一粒星火,能点燃也说不定。
埃里克略带嘲讽:你比我大,却比我幼稚。只有你还相信,我不相信。
苔丝说:其实我也不相信。
埃里克哑然。
这个女人……
苔丝说:不相信,不代表不能试试,也许有人可以有。
埃里克:你这个神经病,我不懂你说什么。
苔丝说:我们打个赌,赌Q会不会放我走,或者是我们。
埃里克:他不会。我了解他。
苔丝说:不,你不了解,你不会了解一个人,人很复杂。你甚至不了解自己。
埃里克:他不会放你走。
苔丝:你怎么知道?
埃里克:我好几次想要离开他们,可是他都眼睁睁看着我被坦克逮住。我被揍的时候,他都沉默地坐在那里,甚至他在睡觉,他明明听到了,他却不帮我!你觉得你会比我好吗?我救过他的命,而你对他们来说是个威胁,因为他们和你结下了仇恨。
苔丝说:仇恨在这个世道里都不值一提,就好像我们肚子饿的时候,却没有东西吃,只能饿着肚子那样。只要他能放我走,我可以不报仇,我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真能杀得了那么多荷枪实弹的男人,我的父亲曾说过,不要为死了的人再去牺牲更多,这个世界太贫乏了,我们不能浪费更多的资源,哪怕是力气,你知道的。
埃里克说:可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和Q单独相处。
苔丝说:你看,他来了,这是个好机会。苔丝把脸贴在玻璃门上。
她说:他捉到了猎物,他回来了,你可以试试。
埃里克有些犹豫。
Q提着一只宰杀好的大蜥蜴进来了。他一直都很沉默,他开始搭火做饭,一边咳嗽着,也许是烟太呛人,也许是这里的空气质量已经影响到了每个人的健康。
Q生完火之后,就开始烤蜥蜴,他又会将蜥蜴肉烤成石头那样坚硬。
埃里克趴在玻璃门上,看着Q,欲言又止,他的喉咙还几次抽动,都没让他发出声音。
苔丝充满鼓励地望着他。
最终,埃里克说:我不行,我求过他多次,如果你想试,就自己试试吧。
胆小鬼。苔丝轻轻骂了他,她果然冲着Q说:嘿,你的胡子绑得像个沙漏那样,挺时髦的。
Q头也没抬,看也没看她一眼,沉默地烤肉。
苔丝又说:嘿,你一定听到了我的话,除非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Q依然沉默不语。他的眼睛盯着肉,肉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股香味飘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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