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你想通了这点之后,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或者韩文来为他做个主意,但韩文现在却不愿现身。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他不出来,楚留香又怎么好意思出来?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事都可以看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其实我也已猜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么样疼爱的……”
韩文敏锐的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戴独行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三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前,一拳击出。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气。
黄鲁直脸色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么,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韩文也明白了,这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别人这么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是卑鄙恶毒的人。
楚留香面色一变想要冲出去,韩文却像是想通了什么。按住了楚留香的肩膀,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时,雄娘子已站了起来,他日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脸看来分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后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于你。我……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你……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么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黄鲁直倒在地上,还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声音虽轻微,但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只听他一字字道:“我绝不会看错你。”
雄娘子目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痴痴的望着地上已昏迷了的黄鲁直,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黄鲁直身上。
他的手在颤抖,颤声道:“我对不起你。”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里,也不知含蕴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友情?当真令闻者鼻酸。然后,他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楚留香揉着鼻子,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韩文沉吟了一番,叹道:“他这只不过是想入神水宫,因为无论他女儿是生是死,也要见她最后一面,但他也知道黄鲁直绝不会让他去的!他也相信了别人的谎话,以为女儿死在我手中,想找我报仇,可惜,他没那个勇气连累黄鲁直!”
楚留香连连摇头:“左右都是死,所以他还是决定看看自己的女儿,他此去必死无疑,黄鲁直不忍眼看他去送死……看来,很多人都看错他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韩文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正愁找不到去神水宫的路,好在有人给我带路,戴独行和黄鲁直,就交给你了!再见!”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转瞬而去了。
楚留香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才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么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韩文外,估计也就只有一个楚留香能做到吧?
不过,两者之间略有不同,楚留香的轻功与雄娘子很像,并且在江湖上拥有盗帅之名,他自然知晓怎么去不让雄娘子发现,而韩文靠的却是比楚留香更为锐利的眼睛,可以说。楚留香能够更接近雄娘子,而韩文只能远远的吊着。
奔行间,令韩文奇怪的是,雄娘子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韩文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神水宫素来神秘,他要想找到进去的路,找到水母阴姬与其一决生死,唯一的纽带桥梁就是雄娘子,他已经看出雄娘子与神水宫不平凡的过往了。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详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韩文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么滋味了。夜色虽然很美,但三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掠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狸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韩文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囊中装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韩文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未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后。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韩文跟踪得也就更吃力,稍一疏忽。他就有可能跟丢了雄娘子,或者是被他发现。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后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韩文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韩文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晚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趣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韩文想到唯一跟神水宫有些关联的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么?”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这座山坡的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则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后,就忽然不见了。原来这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韩文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被对方发觉,而且还置身在危险之地,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帅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过了半晌,韩文又听到他的喝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沉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韩文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么,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原来,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神水宫。
韩某人暗暗摇头,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干等,真是令人郁闷的事情;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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