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人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地走了出去。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了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却抬头了。因为天降暴雨。
他只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初春的雨,很冷。可是雨很干净。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因为她已失去了他。“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仙儿突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没有人知道。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青楼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那并不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儿。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娼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过来……”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木亭当中。一个身着狐裘大氅的人在看着他,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跟他很像的人。
阿飞走了过去,拱手作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韩先生!我……又活过来了!”
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韩文很高兴的点着头。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韩文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韩文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韩文有些讶异,笑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韩文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啊!”
阿飞抿着嘴唇儿,道:“他呢?”
他?他自然是李寻欢。
韩文眯了眯眼睛,道:“也许是在寻找自我吧?”
“你呢?”,阿飞又问。
你?你自然是韩文。
韩文笑了,道:“我在等着他寻找到自我!”
阿飞看着荆无命,好半晌,目光回转,又看向了韩文,道:“你们之间必有一战吗?”
“必有!就像是我与上官金虹之间必有一战一样!只不过是时日长短问题!”,韩文慢慢的说道;看了看天色,他又说道:“我与上官金虹上一次约在七天之后,正巧是明天,也就是他儿子的头七,但愿他儿子能等一等他,在奈何桥上相聚一下……”
阿飞沉默无言。
雨渐渐的小了,韩文慢慢地走了,但他又停下了脚步,荆无命也停下了脚步。
韩文道:“你最好帮我约一下李寻欢!我实在是等不及了!索性就在明天,把一切的事情全部都了解掉吧!”
阿飞错愕,愣在原地!
一天之内与两个高手决战,他不要命了吗?
想到这里,阿飞竟然有些担心,可他更担心的是李寻欢,那个一直很关心他的人,如今好了吗?是否还在借助雕刻来稳定自己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而发抖的手呢?
第二十七章胜?败?
金钱帮,总舵。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便是韩文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韩文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韩文饶有兴趣儿的问道:“血呢?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韩文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韩文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杀神’韩文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韩文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韩文笑得更加欢畅了,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韩文咂了咂嘴,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韩文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韩文怔在原地,想了许久,叹然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韩文握了握拳头。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韩文点了点头,道:“可在我眼中,你又何尝不是一个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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