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的思维和记忆力都很正常。”
赵毅显然听懂了他话里隐藏的意思。
“那么好吧!接下来的谈话,我们可以去掉那些不必要的累赘,能够节省不少时间。”
上尉耸了耸肩膀,微笑着说:“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毅注视着他,平静而诚恳地说:“我不是间谍。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莫维斯不由得皱起眉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眼眸深处,透出一股带有锐利审视意味的冰冷。
“看来,我们还是要重新回到最初的话题。”
“我的确是整编八十一师的幸存者。”
赵毅也不争辩,只是加重说话语气:“唯一的。”
“我不喜欢开玩笑——”
莫维斯脸上出现了代表郁怒的冰寒,额头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他强压下想要发作的怒火,提高音调,沉声道:“你很年轻,我可以理解为了所谓的理想,而做出漠视自己生命甚至放弃自由的举动。但这并不值得。用一个非常拙劣的借口来伪装身份之前,你至少应该把自己训练得更加高明一些。我没有直接把你关进监狱,或者交给军事法庭审理,就是想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在如此近的距离,赵毅清楚地看到莫维斯上尉眼里释放出的愤怒。那里面充满老情报官积累的经验和智慧,对自己的一丝怜悯,以及永远不可能改变的立场和决心。
“能给我一支笔吗?我想写点儿东西。”
他伸出右手,指了指上尉摆在桌面上的记事簿:“还有纸。”
莫维斯眼睛里掠过不自觉的疑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却也没有拒绝要求。
大约十五分钟以后,记事簿从赵毅手中递交到莫维斯面前。一起送过来的,还有那支被上尉密切注意,从未离开过视线,可能当做凶器使用的碳素水笔。
纸页上写着一个个人名。
托维、刘静升、马穆里克、陈航、胡润东……
莫维斯渐渐眯起了双眼。
他曾经看过这份名单。
就在昨天,莫维斯还在认真查阅整编八十一师的各种资料。经过电脑整理打印出来的诸份文件当中,有一页上的文字,与眼前这份名单完全吻合,一字不漏。
这是S12要塞在十八年前大战的最后时刻,向联邦军总部发出的残余人员名单列表。其中,基地留守官兵及家属五百一十二名,联邦科学院派出的专家三十二名,总计五百四十四人。
纸页上的文字略微有些潦草,但足以看清楚它们所代表的每一个人名。莫维斯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默默计算着时间。
在十五分钟内,默写出五百四十四个名字,这需要对所写姓名非常熟悉。通过背诵强化记忆,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尤其是莫维斯这种在脑域开发方面投入过一个进化点的老情报官,甚至可以比这做得更好。
这份名单属于地球联邦的非密级公开档案。要塞战役之后,整编八十一师的所有留守人员均被追认为烈士。各地烈士陵园和首都军事博物馆,都可以找到相同的名单目录,以及所有士兵和军官的生平、籍贯介绍。只要肯花时间,任何人都能通过电脑搜索软件,从联邦官方军事网站上,得到一份同样的东西。
这显然不能成为证据,也代表不了什么。
“我没有兴趣和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莫维斯被皱纹包裹的眼眶深处,慢慢释放出不再具有怜悯成份的冰冷。他拿起摆在桌面上的碳素水笔,盖上笔套,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我原本以为你还年轻,会更聪明一些。没想到,你和那些自认为伪装不错的家伙一样蠢——”
赵毅认真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托维叔叔的岁数,比实际外表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他是基地里最好的机修兵。对于机械的兴趣,就像他永远也无法戒掉的烟瘾一样浓厚。他酗酒,经常喝得烂醉如泥。酒精似乎已经成为他生命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血管里流动的液体,其中一部分根本就是‘特供红星二锅头’之类的烈酒。他经常给我讲故事,吹嘘他在基地酒吧的时候,与那些漂亮酒吧女郎之间的交往经历……”
“刘静升叔叔脾气非常暴躁。他一直对自己的名字引以为傲。被困在地下基地的最初一段时间,有很多人都被他的名字所欺骗。他揍过我两次,都是因为我不小心发现他与莫妮卡姑姑偷偷上床……”
“马穆里克伯伯的模样,就像古代传说里的野蛮人。他声称自己拥有维京海盗的血统,经常画画,也喜欢写诗。我是他唯一的读者。当然,不是自愿,而是被逼的。我无法反抗。那个时候,我只有四岁……”
他轻轻叙述着名单上的每一个人,没有动听华丽的辞藻,措辞语言清楚且详细,就像是在诉说着一张张生平简历。虽然语言编织偶尔过于繁琐,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有种闲暇之余听着熟人絮絮叨叨的兴趣……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故事。姓名背后,赵毅都会加上诸如“叔叔”、“伯伯”或者“爷爷”之类的特殊称谓。仿佛,那都是他最为熟悉,也最为亲近的家人。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平静地说着。莫维斯上尉心头的怒火渐渐熄灭,被一种介于好奇于不信之间的东西所困扰。他开始皱起眉头,认真捕捉赵毅声音里每一丝值得注意的细节,而并非将其单纯作为故事倾听。
手表上的短粗时针,不知不觉已经划过四个数字刻度,而赵毅罗列在纸面上的数百个人名,只刚刚讲述了八个。
莫维斯上尉是脑域开发方面拥有二级拓展能力的进化人。他没有打断赵毅的叙述,而是利用随身微型电脑与军用档案管理局进行连接。根据人名编号与索引,调阅出自己能够涉及的相关的人员密级资料,与述说当中提及的部分参照对比,对这些话的真伪,进行最初步的判比验证。
“你,与他们都很亲近……”
审讯室里开着空调,但莫维斯仍然觉得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军制衬衫几乎与皮肤粘在一起。这个季节本来就非常炎热,加上远超正常体重的肥胖……很难受,可他无法怪罪任何人。
“故事很不错,很有吸引力——”
上尉费劲儿地解开衣领顶端的纽扣,露出一片数层堆叠的颈部脂肪,长长地呼了口气。他把左手插进衣袋,摸出一块红方格子手帕在脑门上擦了擦,右手则拿起摆放在桌子上那张写满人名的纸,很随意地夹进笔记本,合拢,定定地看了赵毅几秒钟,认真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做两件事。”
赵毅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很忙,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你的身上——”
这句开头,给莫维斯即将说出的所有后续,加上了某种限制。他一边推开椅子站起,一边用丝毫没有变化的冷漠目光注视着对面,说:“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一字不漏写下来。稍晚些时候,我还需要你其它故事的录音。这个房间拥有最完备的监控设施,就当自己是国王,对着成千上万的民众在演讲。当然,你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你。”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上尉自认为是幽默的调侃。
莫维斯在审讯室已经呆得够久。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舒服的热水浴,一杯冰镇啤酒,外加一个特大号的牛肉汉堡。当然,还必须有稠得必须用刀子才能切开的乡村奶油,以及烘烤过的厚片培根或者熏鸡。
即便是再富有责任心的情报官,也得吃饭。
即将走出房间的一刹那,莫维斯上尉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用缓慢且不失劝解的口吻说:“我从不冤枉任何人,也不会被拙劣的把戏蒙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这并不聪明。故事编得再好,也不可能将谎言变成现实。”
赵毅慢慢舔了舔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加重语气说:“如果,我真是整编八十一师的唯一幸存者……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会第一个与你合影,并且要求你在照片上签名——”
莫维斯的声音里,有种不容质疑的肯定:“谁都崇拜英雄。我也不例外。”
说完,他转身走出房间,“咣”的一声关门,上锁。
……
体重计上的指针,就像死赖在身上,不肯消减的脂肪一样令人厌恶。
莫维斯瞪圆双眼,用充满恐吓与憎恨的目光,胆怯而紧张地逼视着停留在“一百九十九”刻度上的红色细长针头,不自觉地握起左拳,咬紧牙齿,从唇缝中间发出“吱吱咯咯”的摩擦。这种人类与机械的无用对峙,足足维持近十秒钟,上尉最终仍然无法改变自己超过正常重量的肥胖现实,只能哀叹着摇了摇头,从体重计上无奈地走下。也许是想要作为报复,他狠狠咬了一大口拿在右手上的热狗面包,带劲儿地连连猛嚼。
距离第一次审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上尉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关于赵毅的证词和各种录音资料。他所罗列在名单上的每一个人,莫维斯都从军方信息库里调阅文档进行对比,没有丝毫疏漏,也绝对不过任何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