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妲己不干了,窑子里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泼辣?既然话茬子呛上了,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嘴里骂了一声,从炕头蹿下地,急赤白脸地穿上鞋就往外走∶"老娘报官去,看你去得成去不成!"
白脸狼心里头一翻个儿,此等大事怎能坏在一个泼烟花手里?端上酒盅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下地,背着长刀从屋里追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撵上赛姐己,当场拦住去路。大街上人来人往,瞅见这俩人起了争执,纷纷驻足观瞧。白脸狼一言不发,右手在上,从肩膀上握住刀柄;左手在下,探到背后拽住鲨鱼皮软鞘,,两下里一分,拔出一口寒光闪闪的长刀。
赛姐己仗着围观的人多,泼劲儿发作,把胸脯子一挺,指着白脸狼的鼻尖叫道∶"光天化日你敢行凶杀人?大伙看看,这就是山上的草寇!"话音未落,忽觉眼前一花,似有罡风扑面,再看白脸狼已然收刀入鞘,转过身分开人丛走了。围观的老百姓众目睽睽,只瞧见白脸狼拿刀比画了一下,随后又把刀收了,那个小娘子也没咋地,哄闹声中各自散去。
赛姐已征了一怔,气哼哼地骂道∶"谅你也没这么大的狗胆、杀了我你跑得了吗?"她嘴上虽硬,却也担心白脸狼狗急跳墙,执意去衙门报官,勿匆忙忙走过三条街,刚来到官衙门口,忽觉脖子上一凉,肩膀上的人头突然掉落,骨碌碌滚出去一丈多远,紧接着喷出一腔子血,无头尸身立而不倒,惊得过往行人乱成一团!
没有了赛姐己这颗堵心丸,白脸狼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劫掠窦家大院上了,闷着头猫在山上等待时机。这一年入了冬,白脸狼命几个行事稳妥的老土匪。跟着杆子帮去到乐亭,有人扮作挑挑担担的小贩,有人扮成要饭花子,有人扮成睡大街的醉鬼,不分昼夜盯着窦家大院,还专门有人去海边踩道,找准了什么地方水深,什么地方水浅,什么地方的冰面立得住人,什么地方是碎冰。他派出去的人手,个顶个是常年钻山入材的贼匪,再难绕的沟沟坎坎也敢走,踩个盘子不在话下。
八方消息传回关外,白脸狼又是一番谋划,怎么去怎么回,怎么进怎么出,皮子喘了怎么插,起跳子了怎么滑……事无巨细,逐一布置妥当。等到傍年根儿底下,腊月二十三这天,海面上寒气逼人,冶风卷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片子,刮得人睁不开眼。
白脸狼点齐手下兄弟,搭上几十条捕捞海参的三帆船,皆以较大的"快马子船"改制们成,顶棚上并排立着三面布帆,从旅顺口过海。土匪们在船上是吃是喝,轮换着掌帆,赶在定更天前后摸黑下船,踩着冰面摸上岸,由接应的主匪点燃篝火指引方位,齐聚在海边一处破庙之中。
白脸狼早让几个踩道的土匪在海边破庙里提前备下了烧酒,破桌子上摆开几摞陶土泥碗,又点上几盏油灯照亮。他们这伙乌合之众,大多头戴狗皮、猪俐皮的帽子,一个个长毛邀遢,,遮住了后脖颈子,脸上脏得不必抹锅底灰也看不出面目,身上裹着翻毛皮袄,腰扎牛皮板儿带,脚底下踩着毡子靴,鞋跟钉着钉子,踩冰踏雪不打滑。
众刀匪各持利刃,满脸的凶相,庙里招不开,就在庙门外挤着,一人倒上一碗烧酒。白脸狼从靴勒子里拔出匕首,当众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碗,带头焚香起誓∶"过往各路神灵在上,白脸狼及一众兄弟在下,我等今夜要干上一票大买卖,砸开杆子帮会首窦敬山的窦家大院,挖出他埋下的六缸马蹄子金!咱哥们儿福必同享,祸必同当,谁有二心,一枪扎死,一刀砍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
直至此刻,一众刀匪方才得知,领头的要带他们去抢杆子帮大财东,登时鼓噪起来,窦敬山是趁钱的大户,家里有的是油水,在关外名声赫赫!他们以往最恨的也是杆子帮、因为割下来的苇子,十之八九是卖入杆子帮的商号,做成簸箕、箩筐、苇席贩售,也整捆整车地卖,用于盖房时编苇墙、苫屋顶,杆子帮获利十倍不止。穷哥儿在苇甸子里流血流汗累死累活,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大头儿全让杆子帮的东家赚了去,干活儿的净喝西北风了,许他不仁就许我们不义,许他吸干榨净就许我们杀富济贫!
一百多个悍匪一人端了一碗烧刀子,纷纷割破手指饮了血酒,又一同摔碎酒碗,齐声大呼小叫,震得破庙四壁乱颤,泥沙俱下,借着血气冲出破庙,由踩盘子的土匪引路,恰似一群见了羔羊的恶狼,趁着月黑风高杀奔窦家庄!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正是窦家大院人口最少的时候。跑关东的伙计们,全跟着送完腊月门的车队出关去了。不去关外的那些人,掌柜的、账房先生、外来的伙计,忙完了一年的买卖,该归的归,该拢的拢,该交的账也交齐了,均已带着一年的辛苦钱辞别东家回去过年了。这一天老窦家的饭吃得也晚,因为是祭灶的日子,一早把小宝塔似的关东糖摆在伙房里灶王爷神位前,黏住他老人家的嘴,上了天赖话别提。入夜送灶,揭下贴了一年的"九天东厨司命灶君"画像,连同纸糊的灶马一并烧掉,祭完了灶又要祭祖,然后才开饭。
按老窦家祖上定的规矩,他们家长工先吃,其次是短工,最后才轮到本家。吃饭之前,窦敬山这位一家之主,必须先背一段圣贤训∶"易曰,君子慎言节食,慎言以修德,节食以养身……"甭看他在外边手敞,在家可得以身作则,不改行商俭朴之风,吃的饭菜也十分简单,无非虾酱炒饽饽、白菜烩豆腐、醋溜土豆丝、萝卜炖粉条,外加几碟子小咸菜,拿筷子头儿蘸点香油淋上,一筐箩棒子面贴饼子,一人一碗大精子山芋粥,过大年那几天才吃得上炖肉、熬鱼、饺子、年糕。
大户人家的饭菜可以简单,规矩绝不能省,一家老小在饭厅之内齐聚一堂,当家的免不了拍拍老腔,挨个儿敲打几句。窦敬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没一个争气的,他看着就来气∶"你们俩一个赛一个不着调,生意上的事一点不摸门,还不如杆子帮的小伙计懂得多!跟你们说多少回了,尽心尽力盯着生意,你们可倒好,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串皮不入内啊!跑关东嫌冷,老家的商号又插不上手,连账本也不会看,买卖不懂行情、下水不知深浅、交友不分好坏,照这么下去,咱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
一家子人低着头听窦敬山训话,谁也不敢动筷子,粥都放凉了。窦敬山却没说够,骂完了儿子又数落一个小老婆∶"我今天看了看咱家的账本,你这钱花得也太快了,我平时怎么说的? 挣钱有如针挑土花钱恰似水推沙!咱生意人当用时万金不惜,不当用分文不舍,买那么多胭脂水粉顶什么用?我这忙忙叨叨的,你描眉打脸给谁看?"
说着话瞥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管家,可把管家吓坏了,紧着劝老爷∶"您消消火,您消消火,先吃饭吧!"窦敬山这才拿起筷子,虽说菜不行,夹菜的规矩可不少∶长辈夹一次,晚辈才能夹一次;得从盘子边上夹,不许扒拉来扒拉去;拿贴饼子不准拿最上头那个,得从中间慢慢掏一个,还不能让上边的贴饼子滑下来;不许大嚼大咬吧唧嘴,喝粥不许出声;不许说话谈笑,有屁也得憋回去…·刚吃了没几口,忽听屋外的狗子狂吠不止,整个窦家庄乱成了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大祸临头之感,却不知祸从何来!
原来一百多号刀匪,借着夜色摸到窦家庄边上,寒冬腊月,两丈多宽的护庄河也冻上了,众刀匪呼哨一声,点上火把冲了过去。当天过小年,二十几个提灯巡夜的乡勇喝多了一大半,骤然撞见一众关外来的刀匪,个个胡子拉碴,身穿兽皮,如同深山老林中的虎狼一般,全吓得呆了。
白脸狼一马当先,唰地一下拔出背后的长刀,他这口快刀,迎风断草,吹毛可断,抡开了浑身上下起白云,垫步拧腰杀入人丛之中,恰似虎入羊群,喊里咔嚓一刀一个,所过之处血光崩现、人头乱滚。其余刀匪跟着他一拥而上,割苇子草似的,见人便砍,转眼间杀散了守庄的乡勇。
众刀匪举着火把冲入庄子,气势汹汹地到处转,谁家的狗在院门口一叫,便踢开篱笆门,一刀砍了狗头,又大声吓唬屋里的人∶"都他娘的老实猫着,想活命的,不许点灯,不许出屋,出来一个剁一个,出来两个砍一双!"窦家庄的村民们吹灭了油灯,躲在屋里一声不敢吭,狗都吓得不敢叫了。
掌灯之后,窦家大院早已关门落闩,放了顶门杠子,看家护院的听见外面杀声四起,急忙爬上墙头敲打铜锣。刀匪有备而来,之前派了踩盘子的,从里到外摸透了窦家大院的底细。白脸狼率领七八个身手敏捷的悍匪,搭着蜈蚣梯直上墙头。
老窦家雇的几位武师,能耐稀松二五眼,饭量可一个比一个大,绰号也一个比一个响,不是"断魂枪",就是"绝命刀",平时什么都不干,一天三顿饭,按月领钱粮,真动上手,未必打得过扛着锄头耕地的庄稼人。其实窦敬山心里头明镜似的,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去关外做买卖时身边的护卫不能马虎,得雇镖局子的镖师,名头响、能耐大,马上步下有真功夫,甚至暗藏火器,给的酬金也多,守家在地没那个必要,只要说五大三粗,会些个三脚猫两脚狗的功夫,能比画两下就行,哪想得到关外的土匪杀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