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些隐怒,还是压着脾气点点头说:“好,龙山阁不难为你们。”
刘宝笑着起身,一副料定如此的神情,拱手道:“二爷海涵,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先回了,铺子里掌柜的还等着呢。”
“慢着。”我抬手叫住他,让旁边伙计拉过来一张桌子,将他口中的那坑银锭摆在桌上,笑着说道:“别急着走,咱们还得说道说道这批银子呢,龙山阁不占你们便宜,要是超出月初的货前,差价我补给你啊。”
刘宝脸色微变,嘴唇嗫嚅两下,又重新坐下。
我从他们带来的锦盒里一件一件的拿出银锭。
“唐代铤,看花儿应该是河南的坑口,有人收的话至少20个数起。用真白银制作的假铤会因为时间较短,没有老铤那层圆润的包浆,色泽上会显得火气重,嗯,这个铤的花包浆看上去,还真有一眼,这位工手手艺不错。”我从里面又拿出另一个银锭对着银铤敲了几下,声音闷而促,我把银铤扔在一边,“这个声就不用我说了,为了做浆包的假壳,还差点意思。”
我又看向手中的银锭,继续道:“小牌坊锭,带俩款儿,品相好,包浆好,1个数多一点,没毛病。”
“清代小私锭,陕西附近的形制,啧啧,东西是真的,单排印可惜了,品相也不好,这种东西龙山阁连出都不会出,市价不到1个数吧。”
“呦,民槽啊,小20个数,这手艺就没刚刚那铤的工手好,蜂窝是做了,不过这一看就不是自然氧化的,可惜了了,你们这工手师傅要是再用点心没准还能打谁眼。”
“刚说完民槽,这就来个官槽,河北官槽,也是刚刚那个工手做的吧,得,凑一对。”
“顺治年,小锭子,刮银痕对着,褶皱没毛病,1个多数。”
“这个大家伙呀,和张献忠江口沉银那批很像啊,就是文字风格缺点火候,重量上也不太对。”
“这还是个带字的我细瞧瞧,太谷县,宣统年月,是河北省的锭子啊,看银锭头的铅痕还是差点意思,如果是个真家伙少说也有30个数吧。”
“剩下的我看看。”说着我把锦盒翻过来,里面的银子哗啦一声散了一桌子。
“高翅的锭子,还是个商号的,一眼假,这个私锭也一眼假,这几个银豆子看着还行。”
我挺着刘宝面,一口气把他来带的银子品头论足了个遍,最后用胳膊把那一小撮开门货和假货分开,看着他说:“这一枪打的货龙山阁可不全收,就收这些吧,估摸着有6个数出头,我给你算7个。冬青,把青宝斋这月差的账给刘账房念一下。”
我端起茶杯润嗓子,就听一旁薛冬青拿起准备好的账本念道:
“清,玉雕洗象图摆件一个,八千。”
“清,玉太子玩莲一个,一万五。”
“清光绪,粉彩龙凤纹荸荠瓶一支,一万二。”
“清晚,五彩人物纹狮耳方瓶一对,四万。”
“青花釉里红鱼藻纹大盘一个,四万。”
“清乾隆,铜鎏金彩绘骑羊护法,六万五。”
“明,白玉带沁勾云纹剑璏,7万,总计二十五万。”
我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撑着头,看向刘宝:“龙山阁给的从来都是行价里最低的价,保你不亏,吃这碗饭就要守这行规矩,还差的18万,一个子都不能少,你要觉得龙山阁的货不好,明说,要不退货,那么拿钱,家里都是要养嘴吃饭的,别的少扯。”
刘宝收敛了一下脸色,没有任何被说破的尴尬,似是有准备一般,吸了一口气平静的说:“二爷,铺子生意最近不好您是知道的,山雨欲来,像龙山阁这种大树都跟着风雨飘摇,何况是我们这种小鱼小虾呢。想必外界的传言您也有所耳闻,赵老板联合几家大掌柜故意压低,已经砸了不少铺子的活儿,这可能对龙山阁来说不痛不痒,可是对我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而且龙山阁不走仿货,不出海外,就是这些规矩把财路掐的死死的,谁出来都是发财来的,你这样让我们怎么办?二爷,时代变了,不兴那老一套了,就是因为赵老板顺应了局势,龙山阁才会被反压着打。”
“不妨和您说,外面有人也找了我们掌柜的,掌柜的念旧情不愿意走才差我过来,我想不仅是我,而是我们,都在等龙山阁的态度,希望您能理解。”刘宝每一句话都死死的盯着我,最后两个字更是咬字极重。
不得不说刘宝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进去了,他的话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并不是特别过分。
老何前几天也讲过类似的担心,赵金斗做大,把手逐步伸向龙山阁版图,通过利益引诱来打击我们,因此底下有人要走,我觉得这谈不上过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有今天的赵金斗,还会有明天的刘金斗张金斗,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种事时从古至今的道理。
我看了一眼老何,他今天似乎抱定了一言不发,默默坐在那里喝茶。
我明白,从有赵金斗这出闹剧开始,龙山阁的态度就已经上升到了外界都开始关注的地步。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并非要起义,毕竟龙山阁这个草头天子还有二爷在扯着大旗,他们现在做的就是逼宫,逼出龙山阁的一个态度。
今天从刘宝带银子过来,要抵月初的债,这就是一个试探,想问问龙山阁,规矩能不能不守了。
第十七章 刘辫子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龙山阁拍板如此重大甚至到可能会伤筋动骨的决定,落到了我的肩头。铺子里的事,我一向都是习惯性的去看老何,可是今天他偏是一言不发,只是在那静静的坐着。
我咬了咬牙,暂时的让步其实对各方都好,就连龙山阁也因此可以松一口气,至少在没有曹家的针对下,至少在龙山阁重整旗鼓聚拢起那些老瓢把子之前,能让我们相对轻松的面对赵金斗的施压,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不仅仅是一步简单的退让,也是打开当前困局最好的突破口。
我捏着扶手的手心开始渗出汗水,看向刘宝,他端着茶杯似乎并不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还是有些拿不定注意,如果站在决策者的角度来看,其实这也是未尝不是个两全其美的选择,首当以保全铺子为紧要,龙山阁已经再经不起任何一次动荡。
就在我这犹豫的一瞬间,一段尘封了许久的记忆就这么清晰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孤冷到犹如海东青一样的男人。我被人领进龙山阁前堂,他似乎就坐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而后开口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从此以后他在我的记忆里逐渐老去,直到朝仙墓里的永别。
“二爷。”
我被薛冬青的轻唤拉回现实,抹了一把脸,恍惚间那个被老人手札上的字字句句犹如炸雷在我脑海中走马观灯的闪过,振聋发聩,直到没来由的记起康熙爷的一句话,“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
我轻轻吐了口气,再看向刘宝时已不再去介怀龙山阁还是否会伤筋动骨,平静的对他说:“回去告诉你们掌柜的,或许在你们眼里,龙山阁就像个耄耋老人,他守旧,古板,甚至迂腐,因此日暮,潦倒,甚至被舍弃,但这没有一样是让龙山阁放弃规矩的理由。”
“不管龙山阁换了多少主人,只要二爷还在,该有的规矩,就一样都不能省。”
“你喊一声二爷,二爷恪守的道义,就是规矩。”
“我今天半步不得让,让一步,二爷便再不是二爷。”
我指向头顶的匾额,“上头写的不是龙山阁,是规矩。”
“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老何终于开了今天的一次口,他放下茶杯,淡淡的看向刘宝,“刘账房,你也听见了,二爷说的话,就是龙山阁的态度。”
刘宝神色阴晴不定,最后几次深呼吸才憋下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只点点头:“在下明白了,会对掌柜的如实转告。”
送走了刘宝,老何似乎没有想和我说什么的意思,只是很欣慰豁达的笑了笑,轻说了一句,“干得不错。”
倒是赵牧之双手插着袖管,倚在前堂门口盯着我看,我摸了摸脸,打趣道:“我有韩静好看吗?”
也就只有韩静能让进堂后越发八风不动的赵牧之稍微脸红,不过随即便恢复正常,他轻声道:“这些话还算中听。”
“都是别人教的。”我耸耸肩。
“哦?”他好奇道:“是谁?”
“一个老家伙”,我指向前堂的太师椅,“原先坐在那里的老家伙,如果他还在,以你古板的性格,多半喜欢他胜过我。”
他笑了笑说:“我看你就挺喜欢他。”
我转身往回走,“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不爽”。
风波过后没几天,我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就被添油加醋的传了出去,以青宝斋为首的几家铺子从原本的与赵金斗眉来眼去直接变得名正言顺起来。一时间龙山阁当真如刘宝所言,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境地,不过老何和赵牧之似乎要比我预想中的淡定的多,显然早已有所准备,按照他们的意思是大风起,还不一定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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