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并没有太过血腥的场面。
但处处都有血腥的痕迹。
比如我们的主角,他坐在一个弹药箱上,浑身都是战争的硝烟与疲惫,他身上的细节极多,包括微低的头颅,自然下垂的双臂,以及他膝头放着的那把枪,还有手中匕首上的血,以及,地上的一只耳朵。
看到主角,观众们几乎可以想像到,在之前那一刻,在画中画面未曾描述的那一刻,主角干了什么事……他应该是杀害了一个对手!或者一个战俘!至少是割下了他的耳朵。
只从一个细节,就延伸到了一场杀戮。
细节的表现力令人吃惊。
而除主角外,其他九名军人各自有他们的‘细节’。
画家以娴熟的线条和色彩,描绘出了这些士兵的样貌与形态,当观众们仔细去端详这些士兵时,会在每个士兵身上体会到他自己的故事与罪恶。
比如那个口袋里装着照片、背倚在战壕墙壁上的年轻士兵,他右手抓着十字架在祈祷,左手则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看其口型,似乎还能读出他在叫着‘selena’,或者‘serena’这样的名字,那也许是他的妻子,他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好消息是好活着,坏消息是他将被俘虏,他还能见到他的家人么?
而这名士兵的脚下,有一条丝绢,丝绢上,抓着一只手,手是属于谁的?没有被绘制出来,被藏在战壕深处,那只手小巧而精致,却带死亡的凝固和惊恐的挣扎,该是属于某个未曾被画进画面中的女性死者,观众观察这名士兵时,很容易想像到他之前做了什么,那可能是一场性交易。
还有那个正在合起弹药箱的士兵,他显得有点惊慌,而半合的弹药箱旁,有一只红色的小鞋子落在旁边,那只小鞋子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鞋子拥有者,应该是个小女孩,小女孩的母亲把自己的祝福绣在孩子脚上,如今却只能零落在战场上。
足够让观者去想像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整幅画面,充满细节,几乎每个颜色每个线条都有意义。
荷尔拜因的《大使们》以充满了细节与喻意的群像写实画风著称,但只要对比这两幅画,就会发现这一次高凡向观众们展示的细节远远多于荷尔拜因的传世名作。
而这些士兵们或者如主角般放弃抵抗,或者如弹药箱旁那位士兵在掩埋罪证,其原因,就是这幅画之所以被命名为《末日审判》的原因了。
在画面以更加辽阔的空间感,而描绘出的十名战士之外,画面边缘,有着大量的军队正在冲上来,那些军队只露出一片绿色衣服,一角红色旗帜,但却让人感受到那是千军万马,沉浸其中,甚至能够听到刺耳嘹亮的冲锋号。
十名士兵被包围了。
两手血腥的老兵们将被围剿了。
在这里,无限对称画法真正展示了其神奇奥义。
画面中描绘出了战场上的血腥。
画面外则描述出了对这种血腥与残忍的‘惩罚’。
毫无疑问,这些在战场上犯下累累罪行的军人,已被对方包围,等待他们的将是《末日审判》。
观众们可以在这幅画中看到无尽的硝烟与疲惫,特别是从主角身上,他们能够清晰感受到膝上的枪中只有一枚子弹。
这枚子弹将是留给主角本人的,枪的冰冷与子弹的灼热,都在一刹那涌入观者心里,同时更多的凄惶与平静,这两种相矛盾的情绪,在这一刻,从画中主角低垂的目光中向外渗透,一直弥散到每个人心里。
他知道自己是罪恶的,他将平静得接受惩罚。
再加上。
视角尽头漫卷的红旗。
耳中听到的响亮冲锋号。
更让这幅画应该被命名为《末日审判》,而并非《老兵》。
有评论家认为:“从《猫》,到《擂台》,再到《老兵》,高凡虽然本次画展命名为‘the strongest’,但这是个绝妙的反讽,画家从流浪动物,患有重病和曾进过监狱的拳击手,以及双手血腥累累犯了重罪的老兵角度出发,唾弃了这个充满束缚的社会,对于动物与弱势群体的摧残,强者被束于礼教,猛兽被拔去爪牙,这个世界让画家绝望,他用画笔在向这个世界秩序宣战。”
第276章 对艺术家的过度解读
评论家的过度解读。
总能让艺术家本人也感觉意外。
艺术界目前很喜欢高凡,因为高凡的身价上涨,让所有现代艺术的创作者,不止是绘画,还包括雕塑,同样都迎来了一波长势行情,他们中的一些,虽然不是开宗立派的巨匠,但也算得上大师吧,即便没有一幅画上亿美元的身价,一两千万是不是低了点?
而收藏界对高凡则是又爱又恨,爱他让绘画艺术出圈,让圈内多了不少热钱,恨他则是拉动市场行情整体上浮,他们要付出更多的成本来收购艺术家们的画作。
当然,还有一些来自艺术界的批判观点,认为高凡目前向古典主义的倾向性,是画家创作力退化的表现,但目前这个观点的声浪还不大,却很顽强。
截止目前为止,高凡和安娜‘地表最强’画展已经展出一个多月,随着第三幅《老兵》的展出,高凡本以为这个题材会迎来批评,毕竟画作内容,算是揭露战争黑暗面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美丽国人酷爱反思,且在政治正确的大背景下,没人敢说‘对战争的反思’是不对的,相反,有一些坚称高凡创作力退化的评论家,开始给高凡扣上了‘媚俗’的帽子,说高凡这是在刻意迎合大众心理,讨好娱乐大众,没有了艺术家坚定、探索和执着。
“我很难相信这是出自高的作品,曾经他那样深刻的走进人类心灵禁区,如今却用血腥和反战来讨好大众,令人失望。”
这种评论,不止让高凡不爽,简直就是非常不爽。
“这理解太歪了吧?”高凡皱眉看着那些被劳伦斯送来家里的艺术评论文章,“什么反战啊,什么对抗虚伪的世界,我画得难道不是美丽国大兵被我们的人民子弟兵给围剿的场面么?多明显啊!”
“十分明显。”安娜帮腔,整幅《老兵》的结构都是由她主导的,无限对称画法第一次应用于人物上。
安娜经过周密计算,表达也很明确,在十个被围的美丽国战士外,有一个连的东方部队再向他们冲锋。
根据番号和现场地貌,更可以分析出这是一场代表那场战场最后结局的围剿,从这场战争中,美丽国的不败神话被破灭,另外一个地表最强兵团在世界东方冉冉升起。
无限多的细节,周密的计算,精确的表达,还有两位大师的技巧,让这个‘私货’理应是一种半公开的展示,但这近乎‘明示’的‘暗示’,没人发现就让两位画家有点意外。
“的确,谁看到这幅画,都能意识到画中人物是被包围的,是绝望的,不过大家都认为你是在隐喻霍普金斯此刻的艰难处境,很多人认为这幅画的创作,会对霍普金斯的处境有所帮助。”劳伦斯说。
“对他的处境……有所帮助?”高凡诧异,他画的可不是个好人呐,当然也没污蔑这位老兵,霍普金斯的确在战争中杀害过本地土著俘虏。
“因为成了反战的标志吧。”劳伦斯说。
“……美丽国人这诡异的脑回路。”高凡都服了。
这件事,如果成功帮霍金斯赢得官司,毫无疑问会增添画家的传奇性,用一幅画为一个罪犯去申诉的情节,都可以拍成电影了,美丽国的观众就喜欢这个调调,这种一切艺术创作与伟大思维,最终都会服务于人性,服务于自由的创作主题。
“我觉得好不甘心啊……”高凡坐在一楼客厅里酒吧台后的转椅上,原地打着转,“我得纠正他们错误的看法。”
“怎么纠正?”劳伦斯涌起不妙的念头。
“大都会博物馆不是邀请我去做一次讲座么?我在讲座上讲!”高凡跳下椅子,目光炯炯的说,“主题就叫一次伟大的人民战争!”
嗯……劳伦斯把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劝谏之词给咽了回去。
正面硬刚高凡,绝对讨不了好。
打蛇要打七寸。
对付高凡,就要从他的艺术家洁癖出发。
劳伦斯已经摸准了。
“这没有问题。”劳伦斯说,“大都会博物馆的霍莱因馆长热衷于邀请各位出色的艺术家,去他那里开设讲座,而你又从未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表达自己的创作理念,会引发轰动和围观的……”
果然,听到‘轰动’和‘围观’两个词,高凡的表情立刻不是那么开心了,高凡不是太喜欢人类,但又没法不喜欢那些喜欢他作品的爱好者,于是可以想像自己被围在一群崇拜者之中度日如年的艰难场面。
“而且,一位画家通过理论和语言,去表达自己的创作理念,而不是通过作品,其实也是现代艺术的趋势,毕竟,作品的传递容易出现歧义,作为恶魔派的创始人,你也是时候在一个公开场合,为恶魔派下达定义了。”劳伦斯又说。
这几乎是杀手锏了。
创作者通过语言和理论去表达自己的理念,而不是通过作品去传递精神,这种行为,高凡很厌恶,可能是上学时,学习那些艺术理论性质学科造成的后遗症,没错,高凡理论课成绩很差,但就是不喜欢所以才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