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廷绪却是一个人来报道的。
我记得他那时候精瘦精瘦,戴着厚厚的眼睛,扛着一个蛇皮袋,低着头走进寝室。他浑身都是汗味儿,一个苏州来的舍友还以为他是帮忙搬行李的小工。
“这是谁的行李,谁雇你来的?把袋子放床边就行了。”那个舍友使劲用扇子扇着汗臭,催着他赶紧离开。
闻廷绪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把蛇皮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整整齐齐放进自己的柜子里。
“哎,你脑子清爽些好伐?你只是扛包的,整理东西不用你管!”舍友冲他嚷着。
闻廷绪突然抬起头,他用利刃一样的目光狠狠剜了舍友一眼,吓得舍友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他是不是神经病啊!”
后来我们才知道,闻廷绪之所以跨系分到我们寝室,是因为他原来的寝室有个官员子弟,家长对孩子的交友十分重视,所以提前了解了同寝人的家庭状况。
“什么?寝室里有个孤儿?说是杀人犯的孩子?身上背着十一条人命?……什么?父母不止杀人,还盗窃文物,叛逃国外来着?——我们家孩子怎么能跟这种人住在一起!”
官员勃然大怒,他找到学校,学校自己不敢招惹是,但官员一闹,同系的其他家长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纷纷抗议,坚决要学校把闻廷绪开除。
学校没有道理开除学生,但也不好在同系安排寝室,于是就把闻廷绪打发到了我们“文科”宿舍这边。
过了半年,我们系才知道这件事。那个苏州的舍友不禁慨叹。
“要不说学文科没前途呢?在学校都受歧视!别人不要的神经病,怎么就打发到咱们这边来了呢?”
慢慢的,闻廷绪也知道了大家知道他身世的事,他越发沉默寡言起来——除了对我还算仗义。
其实我也怕闻廷绪,主要别人都说他有精神病,遗传的,没准哪天夜里就起床,把全楼道的人都杀了。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他,直到寒假回家,我吃饭的时候闲聊,于是跟父母讲起他的故事。谁知道老爹刚听完就不屑地说:“假的。”
“什么是假的?”我问父亲。
“他父母杀人叛国是假的,说不定就是冤案。”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父亲讲起了小时候的事,他说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村里的民兵突然押来了一位眼镜先生,民兵把他关在驴棚里,让他养牲口,还跟大家说,这个人是牛鬼蛇神,犯了天地不容的重罪。
后来,一有骂坏人的大会,老先生都要被绑上去挨批。好在村里人朴实,看他年岁大,总是走个过场就算了,没有让老先生做过“喷气式飞机”之类的高难度动作。
老先生整天笑呵呵的,他很快跟村里人一样,用苍耳叶子卷烟抽。而且他很快跟牲口混熟了,几头脱毛的老驴都被他养得膘肥体壮的。
村里的大人们都躲着他,怕沾惹是非,但孩子们不怕。我父亲当时经常找老先生聊天,看他拿着瓶瓶罐罐,把土熬成水,不停捣鼓着。
“大爷,你犯了什么罪啊。”父亲当时问他。
“唉,齐天的大罪。”老先生摇着头,叹着气说,“十恶不赦啊。”
后来过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宝塔村口来了好几辆小轿车。那时候小轿车还是稀罕物,乡亲们都跑出来围观。
没想到的是,轿车直接开到了驴棚子门口,从轿车上下来好几个穿着“洋鬼子”西装的男男女女,还有两个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不嫌脏臭,冲进驴棚,把头发粘成一团,披着羊皮袄的老先生请了出来。
老先生坐进了车里,咧着嘴笑着,朝围观的乡亲们挥手告别。
“这是送刑场枪毙去了。”村里有的人说。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父亲去县城赶集,他在一张包肉的报纸上又看到了老先生的照片,他站在主席台上讲着话,台下面密密麻麻的人正襟危坐,聆听着他的发言。
父亲最后告诉我,罪这种东西,也是分时间分场合的,你身边有这么勤学努力的同学,他父母怎么会是坏人呢?
母亲也在旁边说,要是没人当他朋友,你就多照顾照顾人家,人本来就孤零零的,如果再没有朋友,那对这个世道都不会有什么留恋。
就因为如此,我后来慢慢接近闻廷绪,闻廷绪一开始见天甩我脸子,直到有一天,他从我嘴里听到我爹的那一番话,突然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爸爸比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明白,他说得对,我爸妈不是坏人。”
我当时有些得意,赶紧问他:“我是我爹的儿子,所以我也是百分之一的明白人吧?”
“不。”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说,“你只是个大傻币。”
第665章 对峙
我边跟沈喻解释着闻廷绪的过去,边绕街串巷,跟着她朝前面走去。
一路上有不少警车飞速经过,不过好在魏阳城市已空,我们躲着有监控的道路,只在小路上穿梭。不过这样虽然稳妥,但速度太慢。
正在躲躲藏藏的时候,一黄一蓝两位外卖小哥开车过来,两人停在一个小区门口。沈喻灵机一动,她让我稍等,自己上前跟两位小哥搭讪一番。过了一会儿,就见两个小哥脱着制服,还把电瓶车交给了我俩。
“这是油门,这是刹车,路上慢点开!”俩人还叮嘱我们。
骑上外卖车可就方便多了,而且我们戴着头盔,穿着工服,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就算这个城市人再少,定外卖的人却总是有的。
“你刚才怎么说动他们的?”我追着她问。
“秘密。”沈喻傲娇地选择不回答。
她带着我穿过大街小巷,直抵槐川河的河边。我俩把车停在空空如也的停车场上,然后走到那家熟悉的酒吧前。
红莲酒吧已经大门紧闭——这结果也能够想出来,自从聂晴的身份曝光后,特别组对酒吧进行了数次搜查,顾客也没人敢再上门,所以老板跑路,店铺关门是最顺理成章的事。
我扒着玻璃看看,里头好像空无一人。
沈喻没说话,她从旁边找了块砖头,“咣啷”一声就把落地窗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我一脚把周围的玻璃碴子踢飞,然后跨了进去。
“别藏着了,出来吧啊!连我都不敢见吗?”我朝空荡荡的店面里大喊着。
酒吧的后厨传来一阵动静,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哟,您二位好久不来了。”
说话的人是常山,也是红莲酒吧的酒保。以前我和华鬘、沈喻来这里数次,早就跟他混熟了。
“你们老板呢?”
“大老板死了,二老板成了秦香莲,见天网络诉苦,好端端的店也被搞关门了。”他哀叹着说,“您二位也来检查工作?这地儿没别人,关门之后暂时当宿舍,只剩下我和保洁大叔双宿双飞了。”
“别废话,把你们二老板叫出来!”我侧身坐进一个小包间里,对他厉声说道。
常山愣在那里。
“装什么装,我都闻到闻廷绪的味儿了!”我大声喊道。
沈喻吃惊地看着我,我朝她嘿嘿一笑,又瞪了一眼常山。
常山果然是当过酒保、常年混迹夜场的人,眼力价不是盖的。
“得嘞,马上给您去请!老大,老大!”
常山根本就没有“请”的意思,他只是回过身,朝后厨肆无忌惮地喊着。没过一会儿,我看到闻廷绪望向这边,他带着一个老头,从后面走出来。
他看着我,先是指指那一大块破损的落地玻璃。
“砸我们家窗户?这块玻璃得五千多块呢。”
“赔你不行吗?”我指指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下,“你骗人骗上瘾了,是吧?”
“对啊,怎么着吧?我是骗你家房子还是骗你们家地了,干嘛一直追着我不放——你们怎么发现我在这儿的?是不是沈侦探又变身女超人了?来吧,跟我讲讲,看看到底骗你啥了?”
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先把子合城假现场的事儿说了一遍,他诞着脸反问:“你都成祥林嫂了吧?这件事上次我道歉了啊!”
“等着,还有你借刀杀人的事儿!”我又一五一十把他跟聂晴狼狈为奸,利用无脸男搞什么“十恶”仪式的机会,将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一一除掉的事和盘托出。
他听我说着,不停点头。
“故事讲得不错,请问有证据吗?十恶案件里所有遇害的人,官方早就有了定论,他们都是无脸男策划案件里的刀下之鬼,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全部跟无脸男有关吗?”我反问道,“杜建生怎么死的?伪装成的跳楼自杀!我记得那些日子你在跟咏升集团谈合作对吗?造访杜家的机会很多吧?
“还有,吕侠又是怎么死的?是大庭广众下被人狙杀!而且狙杀地点就在你公司楼下!咱们见面用餐的那次也遇到了狙杀,狙击手的位置就跟吕侠那次几乎一样,而且用的是同一款子弹……”
闻廷绪突然鼓起掌来。
“老同学,你这是帮我洗冤啊。别忘了,咱们餐馆那次,就在我准备说出真相的时候,狙击手还给了我一枪——他是来要我命的,难道我自己想要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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