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崔磊呢?但凡是他经手的,那都叫“犯罪嫌疑人”,只要抓进去了不沾个“判”字儿甭想出来,对普通人家来讲,能有什么用?
所以,这些势利眼的亲戚压根不搭理他,像逢年过节、老人过寿这样的日子,甚至还会提前问他最近有没有办过案子,嘱咐着说要是办了什么命案一定得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一开始崔磊还实诚地有问必答,后来总算是想明白了,这些人无非是想知道他沾不沾晦气,别在大过节的日子里触霉头。于是他干脆就以“办案子忙”为理由,推脱不去了,对方松一口气,他也乐得清静。
现在细想一想,姥姥家……上一次去好像还是大学刚毕业那年,那次去是因为姥爷去世了,到现在已经四年多没再去过了。
“大姨,您别急,怎么回事?”崔磊先问了一句。
“你姥姥犯糊涂啊!家里的钱全让人给骗走了!”大姨说话的时候都带着哭腔,这听着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骗走了?”崔磊一听就立刻警觉了,手一撑床想要坐起来,腰间传来的触电般的刺痛瞬间又将他拉回了床垫上,疼得他脸上一抽、狠狠吸了口凉气。
“几十万呐!几十万呐!”大姨的声音都变了模样,似乎在对面急得歇斯底里地跳脚。
……
老实说,崔磊从来不知道家里这些亲戚的经济状况,他也懒得去了解。但几十万可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何况这是老人的养老钱。
城市的经济越发达,诈骗犯就越猖獗,光是崔磊加入警察队伍这几年,武州市破获的诈骗案就有大大小小几十起,抓的人都足够一个满编营了。但其实还有更多被骗走的钱无法追回,毕竟很多诈骗行为是通过电信及网络途径,人家犯罪分子在海外躲着呢,有时候警方都有力无处使,只能拼命地做“科普”给老百姓讲述电信诈骗的套路。
崔磊好说歹说才安抚住了大姨的情绪,说定第二天一早就赶过去——其实,对于自己的腰第二天早上能不能下得了床,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
好在老天还算给面子,一觉醒来,他翻身下地,发现腰腹虽然使不上力,但站起来走动总算是没什么大碍了。这从日本进口回来的膏药效果真不错,想来那些每日被工作压榨的“社畜”应该全是靠这些东西在撑着吧?
崔磊一边想着,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队里打个电话。虽说案件侦破进度受阻,但一天不破他就要记挂一天,可是家里老人这边不管也不行,几十万的金额可不是小数目,谁知道会不会闹出大麻烦来。
谁知号还没拨出去,电话先响了。
“磊哥!告诉你个好消息。”号码是队里的座机,声音是石百乐。
“彭东那边有突破?”崔磊忙问。
“噗……哪有那么好的事儿……”石百乐无奈地苦笑,“裴姐替你请假了,唐队听说了之后已经批准了,让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有进展了再通知你。他怕你一个人在家不方便,让我先打电话问问情况。”
“谢啦兄弟,我还行,生活还能自理。”崔磊说着,不忘左右活动着腰身,试探自己的恢复程度,“也替我谢谢唐队和裴姐。案子有进展了一定告诉我哈!”
“放心吧!现在线下该摸排的都已经摸得差不多了,都在等陈大神那边想办法突破APP的后台。他那边要是能有成果,可比咱们围着这不靠谱的彭东打转要管用得多。”
崔磊又叮嘱了这位学弟一番,让他注意安全,这才挂断电话、收拾出门。
……
虽然很久没来了,但崔磊还没有忘记去外婆家的路线。敲门后,开门的女人先是一愣,看得崔磊也怔了一下,两人似乎都在努力辨认对方是谁。片刻后这女人突然喊起来:“哎哟是磊子来了!快进来!”
听到这声音,崔磊也才敢确定这个眉眼间有些眼熟的人正是昨天打电话的大姨。
屋里坐了一大家子,崔磊环视一圈、依稀可以确定有姥姥、大姨、大姨夫、小姨、小姨夫、表弟张宏,唯一没来的就是表妹王湘了——小的时候,这两个同辈人还经常跟崔磊一块儿玩来着,到他父母遇到意外离世后,就不怎么来往了。
顾不上挨个打招呼,崔磊也没心思再叙旧扯闲篇,直入正题:“什么人骗的钱?骗了多少?”
“哎哟造孽啊!”大姨是主事的,一拍大腿,“你姥姥信佛信得入邪了啊!她——”
“你们都不让我活命!”老太太突然一嗓子就嚎起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接着就眼泪吧擦地开始哭天抢地,整个人也从沙发上滑到地板上,旁边的张宏拦都来不及,就见老太太一边捶着地板一边嚷。
“我信佛拿点钱那是积功德!我造的杀孽太重了!我要是不找师父化这个孽,我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啊!到时候我下了地狱,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这……”崔磊目瞪口呆。
姥姥信佛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毕竟这个城市民间信佛的氛围很浓厚,不然大龙寺的香火也不会那么旺了。但深究起来,其实老百姓们信的都是野路子的“佛”——所谓是师父并不常驻名山大刹,而是游走于江湖之上,靠着给人点化、消灾来化点敬佛的钱;其信徒多是口口相传,甲见到了师父的神奇后,在自己的亲友圈子里大肆宣传,说不准某乙某丙就信了,而后跑来见证师父的高人风范,消灾解惑,再转头到自己的圈子里讲故事。
“师父”的信徒就这么一层又一层地累积起来,时间久了,资深的信徒也可以变成新人眼中的“师父”,会帮着“看事儿”“消业障”,这其中涉及钱财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家里有人生病了,师父来帮忙点个香、洒个水,收钱走人,留下一句“邪秽都没了,可以去医院看病了”;有人遇上难事、挫折了,师父来看一眼,说你前世怎么怎么有业障,要放生积德,带着你去花钱买活鱼活虾乃至活乌龟,到江河里撒手一丢……
这些事崔磊见得多了,早就麻木了,有些师父还真的会时不时在大寺庙里挂个单,是正经的皈依和尚,让你挑不出半点毛病。
……
但老太太这又是什么情况?
“姥姥,您别急,跟我说说,怎么造杀孽了?”崔磊上前,咬着牙护着腰把老太太搀起来坐好,关切地问道。
“师父早就说过了,我上辈子是个大将军,带兵打仗,造孽啊!杀人杀得太多了!所以我这辈子身体就不好,我三十多岁就得了肝腹水,要不是我一心向善,感动了佛祖,我那个时候就死了!不然你说说,肝腹水有哪个治得好?佛祖救了我一次,我自己要珍惜,我得赎罪啊!”
一听这个,崔磊头就大了,的确如大姨所说,老太太信佛已经信“入邪”了。
偏偏老太太这话腔一打开,算是滔滔江水不可收拾了,拉着好久不见的外孙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说幸亏认识了这个什么师父,教她吃素、念经,可以积攒功德;师父看她腿脚不太好,不能经常出门,就让师兄们时不时上门,替她去放生。
替她放生?
崔磊敏锐地感觉到了关键,他并不吭声,只抛出眼神去向大姨询问。
老太太耳朵不太好使、眼睛也看不清楚,只当崔磊是还在听自己倾诉,依然说个不停;大姨会意,用刚好崔磊能听见而老太太听不见的音量,简略地说了起来:
“你姥姥信佛之后,认识了那个师父,还有一堆佛友。这些佛友时不时地就要掏钱,赞助师父到各地去化灾消业,说是自己也能攒功德。老太太反正自己有退休金,我们也不好拦着,图她心安就行了;后来有个姓刘的,好像是他们这些人的大师兄,总是上门来,说的就是那一套话,什么上辈子杀人太多、要放生,从她这里拿钱。我们只当一次也就一两百块钱,由着她,哪知道前天我替她去医院开药,一刷卡,才知道钱都没了!你姥爷的保险金、丧葬费抚恤金,全都没了!”
第41章 数字游戏
“他们一次拿多少?”崔磊有点懵,这些假信徒打着佛教的旗号敛财不假,他多多少少也有点数,但大姨说的这些金额加在一起,怕是得有二十多万了吧?
“那个姓刘的拿的倒是不多,放生一次是一千块钱——”
“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开口的是大姨夫,似乎对大姨啰嗦半天说不到重点有些不耐烦了,抢过话头,“这些老家伙折腾好几年了,也没什么大的幺蛾子。就是这个姓刘的,前年带了个男的过来,我们当他也是佛友,谁也没当回事。这次一问才知道,说那个人搞了个什么基金的名堂,老太太在他那里已经交了三年多的钱了!”
崔磊心里“咯噔”一下:起初以为是诈骗犯罪,这种情况运气好的话,抓住犯罪嫌疑人、也许还能把资金追回来;但要是打着“慈善”“基金”的名堂,那这钱可能真就扔水里了。
一家人七嘴八舌,最后在老太太涕泗横流的哭声里,崔磊总算是勉强把事情的全过程拼凑了出来。
大姨口中那个“姓刘的”名叫刘宁,是个六十多岁的婆婆,因为能说会道、又跟师父结缘得早,算是这帮佛友里面的领头人。每年佛友们都会把自己家里或是亲戚朋友的难处、烦心事,汇报给她,再由她协调一个时间,把师父从外地请过来;师父会挨个在这些个苦命人家里住上几天,每家人都得好吃好喝地供着,然后跟着师父在房间里焚香、念经、顺时针在房间里走上三七二十一遍;到最后,消灾除业,师父功德无量、拿钱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