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路往前约百余米,李八斗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座坟。
一座用条石砌筑的坟。
盛夏时节,草木疯长,坟头上荆棘丛生,一片荒凉。
李八斗站在那里,默默地盯着坟看了一会,然后在坟前坐下,双手捧着脸,仿佛心中有着无法排遣的痛苦,双手十指都将脸抓得变形;
一会又松开手,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黑暗苍穹,发呆。
仿佛地,他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令他心碎而绝望的早晨,诗佳满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不会和他玩耍。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因为失去一个人心里被掏空的感觉,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那些天,他满脑子都是诗佳的样子,但他知道,诗佳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越是这样,他越想她,想着想着,眼泪就来了。
他突然觉得身子一阵虚弱无力,他靠着坟堆,想放声大哭,他抚摸着那生出了青苔的坟堆,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着抱歉,这么多年了,都不能给她个交代。
那种痛苦就像毒瘤一样长在他心里,无法挣脱。
那个恶魔到底在哪里?
在哪里!
答案就在黑夜里,而黑夜无声。
第13章 疯疯癫癫的农妇
李八斗是被某种动静惊醒的。
他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哗啦哗啦地,极有节奏。
等他的意识清醒些过来,仔细分辩了下,听着像是奔跑的马蹄声,还有山石滚落的声音。
他想再听得更清楚仔细些,那声音似乎渐渐地去远了,消失了。
他想确定一下那声音到底从哪个方向或位置传来,都似是而非的感觉。
他转着目光看了看四周,除了重重叠叠的山之外,就只有枯黄一片的玉米林,这样的环境,不可能有人骑马奔跑吧?
也许,是昨晚太过伤心,疲倦,没睡好,产生了某种错觉?也或许,是昨天16号别墅的那匹马,让他神经敏感了?
他打了个呵欠,发现身上已被晨露打湿,又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六点,昨晚居然在这里睡着了。
其实时间也还早,可这里终究不是睡觉的地方,而且凶马之案,疑点重重,他应该早点回去,查找案件线索。他当即起身来,又看了眼那座荒坟,转身离开。
而当他将车开到山下,转过一个山道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前面不远的公路上,有人牵着一匹马踽踽而行。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么早,谁出来放马了?
刚才听到骑马奔跑的声音,难道不是错觉,是真有人骑马奔跑?
李八斗将车子开过去,渐觉那背影有些熟悉,牵马的人听见身后车辆行驶之声也回过头来,看见那张面孔时,李八斗不由大感意外。
“唐白?”李八斗将车在旁边停下,从车窗探出头。
“八斗哥,这么早你去哪了?”唐白也很是意外。
“哦,去个地方的。”李八斗问,“你这么早牵着马去哪?”
“不去哪啊,我就牵出来遛遛。”唐白说。
李八斗看着那匹马,身高不高,一米三四吧,看起来还像匹幼马,却又比幼马似乎更老练,或稳健一些,看起来更像骡子,乌黑色的皮毛,整齐而闪着光亮。
“这么早就出来遛马吗?”李八斗问。
“没办法,我七点的样子就要出门往镇上去上班了,只能早点才有时间。”唐白说。
“我刚才听见有骑马奔跑的声音,是你吗?”
“骑马奔跑?”唐白摇头,“没有啊,这到处都是山林和庄稼地,骑马跑不开吧,而且我这马儿身子不好,我很少骑的。”
“你什么时候养马了?”李八斗又看了眼马儿问。
“很久了。”唐白说,“外婆家本来有养马,我搬他们家住后就开始养了。”
“养了多少?”李八斗问。
“没多少,就这一匹。”唐白说。
“就这一匹??”李八斗说,“这还是匹小马,没有长成年的吧?”
“没有,这是匹成年马,早成年了。”唐白说,“六七岁了呢。”
“六七岁了?”李八斗忍不住又多看了马儿一眼,“不像吧,个子这么小,骨架都还没长开一样。”
“哦,这是一匹早产马。”唐白解释,“在它将要出生的前几天,老马不小心掉下河沟摔死了,是我外公从老马腹中取出来慢慢喂养活的。
当然,也可能有些别的什么原因,它的身体一直长得很缓慢,长到这么大之后就再也没长过了,好几年了,一直这体格,像小马。”
“原来如此。”李八斗叹息一声,“看来,马也与人一样,命运里充满了跌宕和不公。”
唐白一笑:“从古至今,纵是并无私心的雨露阳光,于天地万物来说,也从来无法做到公平的吧。
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所受阳光雨露都不一样。也有生于石头夹缝中,缺少生长土壤的;或生于土壤中,而土壤贫瘠的,但它们一样能活出它们的人生,知足就好。”
李八斗点头:“嗯,是的。很多时候,比拥有更重要的是心态。有些人拥有很多却始终贪婪,最后落入无底深渊。
有些人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人生圆满。好了,我还有好多事忙,先走了,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嗯,谢谢八斗哥。”唐白应了声,看着李八斗开车去远,消失在村口,那张斯文而干净的脸上突地浮起一丝莫名怪异的笑。
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说不清那是在悲哀,还是嘲讽。
他牵着乌黑色的小马,踩着落在公路上坑坑洼洼里的阳光,在不疾不徐如鼓点的马蹄声中,来到了几间破落潦倒的土墙瓦房前。
土墙裂开了可以塞进手掌大的口子,屋檐下布满了蛛网。
一扇原木的门上用红墨水或是粉笔画了许多X,和写了密密麻麻很难分辨的字,显得特别凌乱而拥挤。
这就是唐白的家。
严格地说来,是他外公外婆的家,当他和母亲从镇上搬来这里,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之后,这里就完完全全地成了他的家,他和母亲在这破落的房子里相依为命。
他把小马留在了屋前的院坝上,往门口这边走来。
虚掩的木门吱嘎一声打了开。
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衣头发蓬乱的妇人出现在门口,那蓬乱的头发夹杂着根根银丝,黑白相间,尽显苍老;
花格子衬衫大概是扣错了扣子,下面的衣摆一长一短,显得特别怪异。脚上也是,一只脚穿了鞋子,一只脚光着。
妇人拉开木门,往左右看了看,骂骂咧咧地:“又是哪个砍脑壳死的,来偷我屋里东西,要杀千刀,遭雷劈啊。”
抬起眼来,看见往这边走来的唐白,那一双呆滞的眼睛就盯着他,面上颇带关心地问:“唐白,你又去看医生了啊,医生怎么说,你的病还能治吗?”
唐白过去扶着她:“妈,我没病,你别担心。”
“你别瞒着妈,妈知道你有病,我们有钱治,有钱治,就算卖房子,妈也给你治,好不好,你别哭,别哭,妈就怕你哭,哭了停不下来……”
妇人边说着,伸出那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轻抚着他的头。
唐白站在那里没动,任由那只干瘦而粗糙的手在他头上和脸上摩挲着,那手掌上干裂而起的茧皮几乎将他的脸划破,隐隐地传来丝丝刺痛,可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他闭着眼,任由有种痛苦在心里如同虫子一般爬过。
妇人突然停下那摩挲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唐白,你还没告诉我你那天晚上去哪了呢,为什么我一整晚都找你不着?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妈。”唐白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当时太累,在林子里打个盹,就睡着了。”
“我不信,肯定是又有人欺负你了,他们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回来是不是?”妇人神情激动而凶狠地说,“是谁欺负的你,你跟妈说,妈去把他们都杀死,看他们还欺负你!”
“妈,没人欺负我呢,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身上也没有伤。”唐白说。
“没有伤吗,我看看。”妇人盯着他的脸看了阵,又掀起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找,然后拉过他的手,看见他手背骨处有些红肿,当即指着,“你看,这里,这里,这里受伤了,我就知道有人欺负你了,是谁,你跟妈说,妈马上就去杀了他。”
唐白说:“妈,真没人欺负我,谁欺负我会打我这里呢,是我干活不小心被树枝戳了下,没事的。”
“真没人欺负你吗?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人欺负了你?是你不跟我说?”
“不会的,谁欺负我都会跟妈妈你说的。因为,这个世界只有妈妈你会保护我,我肯定会跟你说的。”
“嗯,只有妈妈会保护你,不要去相信别人。可是,妈妈最近总感觉自己病了,还病得不轻,我会不会死啊,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呢?”
妇人口中喃喃着,眼里泛起露珠般晶莹的泪花。
她抹了把眼睛,转身往屋里去了,那脚步跌跌撞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