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喘吁吁地转过身。他还站在敞开的井口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强烈的光线下看到他。
蓬乱虬结的头发、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辨不清颜色的军大衣模样的衣服,斜挎在身上的帆布包。
我向他挥挥手,「谢谢你」三个字却哽在了喉咙里。
他迟钝地抬起手,学着我的样子挥了挥。
我会回来看你。我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我会送你一件干净的衣服。我让爸爸带你去洗澡、剪个头发。等我长大了,我帮你找一个工作。
无数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它们都不及一个念头强烈。
我要回家。
于是,我又转身跑起来。
这是一条并不长的街道。我很快就跑到了它和另一条大路的交叉口。这里更加热闹,车多,人也多。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四处张望着,惊喜地发现,我认识这条路!
很多人都在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一个满身脏污恶臭的少女,穿着一双湿透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脚印。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我辨明回家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
那些熟悉的街路。那些熟悉的建筑。那些熟悉的街边小吃的香气。
真好。
穿过街巷和楼群,远远地,我能看见自家那栋楼顶了。
然后,我哭了起来。在黑暗中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了。
我扶住一棵树,弯下腰,大口喘息着,感到嗓子里像着了火似的。同时,汗水带着浓重的臭味升腾起来。我低下头,打量着自己。
我太脏了,像一块在污水坑里浸泡了半年的抹布。
我朝天上看看,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多,家附近应该不会有很多人在外面活动。我不能让别人看见老苏家的大女儿是这副模样。爸妈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让他们太丢人现眼。
我勉强迈动双腿,尽可能避开大路,绕到小道上向家走去。
十几分钟后,我终于躲进了自家单元的楼道里。妈妈和弟弟应该在家,顾大爷也是。我屏住呼吸,悄悄地打开进户门,几步走到101室的门口,轻轻地叩了叩。
室内毫无回应。
我不甘心,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出来应门。
钥匙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了。我想了想,又溜出去,绕到楼后。
即使隔着玻璃窗,看到熟悉的家,我仍然觉得无比亲切。妈妈和弟弟都不在房间里。他们一定出去找我了吧。
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会有多高兴。
我坐在花坛里,面前是高耸的野草和野花,刚好可以把我挡得严严实实。我想,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吧。没有人会看到这个鬼德行的苏家大女儿。我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从天而降。爸爸妈妈和弟弟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然后,我要好好洗个澡,美美地吃一顿,再狠狠地睡一觉。
然后,我就睡着了。
有一本书上说,睡眠其实是短暂的死亡。对于有些人来讲,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短暂变成了永恒。我的奶奶就是这样。
现在,我很羡慕她。
如果我躺在那些野花中长眠不醒……
如果我在这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悄悄地停止呼吸……
如果我闭上眼睛,就永远不会再睁开……
我的身体就会腐化、分解,变成丰富的养分,滋养身下这些野花和野草。然后,我的灵魂就会附着在其中一朵花上,无知无觉,热烈绽放,默默凋零,等待着在下一个春天里破土而出。
我就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是的,他们。
醒来的时候,我蜷着身子,侧卧在花坛里。尽管费了很大的力气,尽管我不愿意去相信,但是,我还是弄清了一件事。
我被放弃了。
我的一切,换成了一个户口,一个合法的身份,一个可以去上学的孩子,或者,还有一笔不知道数目的钱。
嗯,就像他说的,「就当没养过她吧。」
我曾经以为她不喜欢我,原来,他也不喜欢我。
只是,弟弟哭着说要去找我的时候,我真的想冲出去。然而,我没有。我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花坛里,睁大眼睛,看着野草缝隙中透出的黑夜。
我已经死了。至少在他们心中,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应该动的。
好吧。好吧。如果我的死,能解决他们一直忧心的事情,那么,好吧。
弟弟,我摔坏了你的机器人。现在,姐姐补偿给你。
不必告别了吧。原本他们也没打算和我告别。但是……
我悄悄地爬起来,慢慢走到102室的窗口。
顾大爷背对着窗户坐在餐桌前,低着头,似乎在抽烟。
我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我抬起手,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
为了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为了那些饥饿夜晚中的些许满足。
再见。
走在那些街路上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行尸走肉。对,就是这样。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我甚至连一点憎恨的感觉都没有,更不要提把我赶进下水道的马娜她们。我算什么呢?一个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人,有什么理由憎恨这一切呢?
就连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我都没有感觉到。而且,没有人看到我吧。一个全身湿透,在大雨中踽踽独行的女生。
就这样,我一路走着,穿过那些灯火通明或者漆黑一团的地方。走着,只是走着。直到走回那条小路上。
仿佛是本能一般,我走到路中间,打开那个井盖,沿着铁梯爬下去。最后,我拉动井盖,让它在我眼前慢慢闭合。
在最后一丝昏黄的路灯光消失之前,我看到了井口的形状。
一个圆圆的,零。
乔允平教授的办公室和王宪江想象的差不多:光线较暗,墙上、地上、书桌上和椅子上到处都是书籍和各类资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烟气。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因为物品摆放凌乱显得狭窄逼仄。
乔教授看上去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眼镜片后透出的目光锐利。王宪江心想,他还真像一个整天和不正常人类打交道的模样。
乔教授搬开沙发上的几摞资料,招呼他们落座。随即,他又把一个烟灰缸放在茶几上。
「都抽烟吧?我这里可以随便点。」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王宪江和邰伟对面,自己先点燃了一支烟。
「怎么样?上次小邰警官到我这里咨询了一起连环杀人案,有什么进展吗?」
邰伟拿出标记了重点排查地点的地图,递给他。乔教授看得很仔细,一边吸烟一边听邰伟的讲解,又思考了一会儿。
「嗯,我同意你们的判断。」他把地图还给邰伟,「接下来,就是找人了吧?」
「没错。」王宪江点点头,「这也是我们要向您请教的问题。」
「还有更多的资料吗?」
「没有。」邰伟撇撇嘴,「没有现场勘查报告,没有访问笔录,也没有物证检验结论。我们现在掌握的,只有那三具尸体和这张地图。」
乔教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扶扶眼镜:「就是你上次跟我介绍的那些,对吧?」
「是的。」
他不说话了,转脸看向窗外,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地叩击着。
邰伟和王宪江互相看了看,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几分钟后,乔教授缓缓说道:「所有被害人都是女性,且生前都被性侵,之后被铁丝类物品勒死,全身衣物及随身物品除尽,弃尸于下水道。」
邰伟看看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乔教授似乎也没想得到他们的回应,仍旧自顾自说下去:「首先,凶手不可能与死者在生活中有明显交集,否则很快就会查到他头上。你们没有在死者的社会关系上浪费时间是对的。」
邰伟得意扬扬地看了看王宪江,看到师父严肃的脸,急忙收敛了笑容。
「他需要以陌生人的身份和死者发生接触,并将她们带到合适作案的地点。」乔教授眯起眼睛,「这说明他至少要有一个令人容易产生信任感的外表。」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样的人,受教育程度不会很低,而且拥有一份还算体面的职业。而且,结合被害人失踪的时间,他不会担任什么实职,工作时间弹性比较大。」
乔教授看看邰伟:「所以,你们判断他可能自驾车辆运尸、抛尸的思路也是对的。」
邰伟问道:「如果考虑凶手驾驶车辆的话,『缓冲区』要不要画得再大一些?」
「那倒没必要。」乔教授看看地图,「你们设定的区域范围已经不小了,够你们查的了。而且,车辆的价值更多在于运尸和抛尸,他会选择熟悉的地点,对缓冲区影响不大。」
王宪江面无表情。乔教授的分析和他们的判断基本一致,这并不能给侦查工作带来新的突破口。
「其次,咱们再从表象看看内里。从被害人的情况来看,经济条件都不足以让凶手产生劫财的想法,更不用在大白天与她们发生接触。因此,凶手的作案动机应该是满足性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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