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狄仁杰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什么,他只感得锥心刺骨的痛,痛彻心扉。良久,他缓缓地说出一句:“从英,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有信念的人。”
袁从英笑了,眼里却似乎有点点泪光在闪动。他轻声道:“大人,我是一个有信念的人。只是,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并不完全相同。过去的十年,我将您的信念全部当成了我自己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很简单。这些年来,我一直避免去想一些事情,可是最近,却似乎怎么也避不开了。我常常不能睡觉,想得很苦,但是一直不能下定决心……直到昨夜,大人,是您的儿子帮助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其实,我从来没有一刻怨恨过他对我的那些举动,那些对我根本不值一提,相反我现在很感谢他,因为正是他昨天的那些话,终于让我看清楚了我自己的心。我不想再犹豫,也决不会再动摇。”
寂静,可以压死人的寂静再次覆盖在这间简陋阴冷的客栈房间上。过了很久,狄仁杰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他低声问道:“从英,假如我答应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仍然急着要在今天就离开我吗?”
袁从英的泪水慢慢淌了下来,他回答道:“大人,每每想到要和您分离,我甚至会感到恐惧。但在我的心中还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做错事情,会伤害到您,所以,您还是让我离开吧。”
狄仁杰支撑着桌子才能站起身来,袁从英伸出手来想要搀扶他,却又犹豫着不敢碰到他。狄仁杰不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门前,拉开房门就往外走。
雨大得铺天盖地,雨水顺着破损的廊顶倾泻而下,整条穿廊都积满了水,狄仁杰一脚踏进积水之中,大踏步地往前走,袁从英拿起雨伞撑开了追在他的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随着狄仁杰来到客栈门前。
狄忠从马车里面探出脑袋,看见他们两人的身影,连忙跳下马车,也撑起伞来迎,狄仁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厉声叫道:“狄忠,我们走!”
狄忠答应,匆匆瞥了袁从英一眼,也忙着上了马车。袁从英又往外跑了几步,看着马车消失在一片大雨之中,仿佛失去知觉似的站在那里,任凭瓢泼的雨水冲刷着全身。
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袁从英才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转身急急忙忙地跑过穿廊,一回到房间里,就去打开柜子的门,嘴里叫着:“斌儿,斌儿。”
韩斌蜷缩成一团靠在柜子的一角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袁从英一把把他抱了出来,才看到他小脸通红,呼吸也很急促。袁从英赶紧把他放到炕上,摸摸额头,滚烫滚烫的,袁从英又连着叫了好几声,晃晃他的身子,韩斌还是不醒。袁从英急了,往四下看看,冰冷的房间里除了桌上一支摇摇欲灭的蜡烛,再没有一丝生气,连桌上的食物也早就没有半点热度。他伸手抓过土炕上的被子,那被子薄得简直不像话,还有股子阴湿的气味,袁从英展开被子来把韩斌的小身子紧紧地裹住,扭头往外跑去。
他冲到柜旁店伙的房前,一脚就把门蹬开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店伙转眼就被他拎出被窝,摔在了地上。袁从英揪着店伙的衣领子,嘶哑着喉咙嚷:“睡什么睡!有人生病了,快想想办法!”
店伙蒙头蒙脑地醒过来,一眼看见袁从英凶神恶煞般的表情,还以为碰上了阎王索命,又冷又怕地哆嗦成一团,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甩开袁从英的手,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道:“这位客官,您要吓死小的啊。您别瞎着急,快领我去看看。”
“快走!”袁从英催促着店伙回到房里。
店伙看了看韩斌道:“这孩子一定是冻病了。暖一暖,发发汗就会好的。要不先把这土炕烧着了,我再去煮碗姜汤,喂他喝下去。”
袁从英道:“你去煮姜汤,给我点儿干柴,我来烧炕。”
好一阵忙乱后,土炕总算烧着了,屋里顿时暖和了不少。袁从英接过店伙端来的姜汤,给韩斌一勺勺地喂了下去,看着他的额头冒出了很多汗珠,呼吸也平顺了些,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直到此刻,袁从英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还是精湿的,也搞不清楚是汗还是雨,从土炕边撑起身来,走了两步就倒在椅子上,眼前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店伙又进屋来,一手拎着个包裹,一手端着又一碗姜汤,把两样东西都放到桌上,看了眼袁从英,道:“客官,小的刚在柜上看到这个包裹,里面有几件衣裳,看着像是给您的,就带过来了。这碗姜汤您自己喝吧,这孩子已经病了,您可病不得。”
袁从英勉强道了声谢,待店伙走出去,拿过姜汤一口气喝完,又坐了好长时间,方才感觉精神稍稍振作了些。他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知道一定是刚才狄仁杰来的时候,狄忠替自己带来的。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包裹,又坐了很久,才站起身来,慢慢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上一件干净的素色袍衫,走到土炕边,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瞧着熟睡的韩斌。
城北,狄府。
狄仁杰的马车在倾盆大雨中回到了狄府。家人看到马车停下,赶紧打开大门,狄忠叫道:“老爷,到了。”却没有丝毫动静,狄忠又等了一会儿,撩开车帘探头进去看看,狄仁杰仍然顾自发着呆,狄忠提高声音再喊了一遍,狄仁杰才突然醒过神来。狄忠搀着他正要下马车,从门内冒着大雨跑过来一个人,边跑边大声喊着:“狄大人,狄大人。”狄仁杰止住身形,展眼一看,是沈槐。
沈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马车前,站在大雨中向狄仁杰抱拳行礼,大声道:“狄大人,陈长史请您立即过去一趟,有要紧案情。”
“哦?什么要紧案情?”狄仁杰也大声问道。
“恨英山庄的陆嫣然小姐今天下午到并州大都督府投案自首,说是自己误杀了师父范其信。”
狄仁杰惊诧地重复:“投案自首?陆嫣然?”
“是的。但是她坚称只能对你供述详情,因此陈长史便派末将前来,请狄大人过去审问陆嫣然。末将一个多时辰前到您的府上,可阖府上下没有人知道您去了哪里,故而一直等到现在。”
狄仁杰略一沉吟,问:“沈将军,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对我府中的其他人提起过?”
沈槐道:“没有,我知道这件事只能对您说。刚刚狄公子问我为何而来,我也只含糊应过。”
狄仁杰点了点头,厉声道:“很好,沈将军,请你立即上马车,详细情况我们路上谈。我这就去大都督府。”
“是!”沈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登上了狄仁杰的马车。
狄忠“驾”的一声,马车在疾风骤雨中调了个头,朝并州大都督府衙门飞奔而去。
来到大都督府,狄仁杰率先下了马车,快步走入正堂,沈槐紧随其后。陈松涛面色阴沉地迎上前来,正要开口,狄仁杰道:“情况我已经很清楚了。陆嫣然现在哪里?”
“押在后堂,等待讯问。”
狄仁杰点点头,对陈松涛道:“这件事情确实十分蹊跷,老夫要连夜提审陆嫣然。”
“当然,本官就等着国老来,即刻开审。”
狄仁杰突然微微一笑,问:“松涛啊,你是否信任老夫?”
陈松涛被他问得措手不及,忙道:“狄国老这是什么话,松涛对狄国老自然是十分信任。”
“既然如此,老夫今夜要单独审问陆嫣然,不知松涛是否应允?”
“这……”陈松涛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也好,狄国老既然要单独审问,必然有国老的考虑,松涛照办就是。”
“很好。我在后堂审问即可。”
沈槐将狄仁杰领到后堂,自己便关门离开了。陆嫣然的身上绑缚着绳索,只能侧身坐在后堂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连狄仁杰走到跟前都没有发现。狄仁杰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美丽而忧伤的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到声响,陆嫣然方才醒过神来,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因为双腿也被绑牢在椅子上而无法动弹,只好轻轻叫了声:“狄大人。”
狄仁杰在她的面前坐下,问道:“陆嫣然,你说是你误杀了你的师父范其信,现在就把整个经过对我说一说吧。”
陆嫣然垂下眼睛,低声叙述起来:“狄大人,嫣然一直以来深蒙师父的养育之恩,总希望能够学习到师父的医药绝学,以报师恩,并泽众人。师父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教导着嫣然。然而,自从三年前冯丹青嫁到恨英山庄以后,一切都变了。师父的饮食起居都被她一手掌控,我连见到师父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再继续向他学习医术药理了。我曾经多次去和冯丹青理论,也找师父谈过几次,但都没有任何结果。就在出事的那天中午,我趁冯丹青去取午饭给师父的时候,又来到十不亭上规劝师父,求他不要对冯丹青偏听偏信,让她蒙蔽了心智。可是师父他,他根本就对我不加理会。我一气之下,便拿出师父送给我的短刀,本来只是想威胁师父,如果他再不传授绝学给我,我就要去和冯丹青同归于尽,哪想到师父过来与我争夺短刀。我、我、我一失手,便、便……”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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