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袁从英点了点头:“我先送您回府,再去陪阿珺吧。我把您车上的车夫和侍卫也留在寺中了。”
狄仁杰这才醒悟,不禁笑问:“他们见到你没吓得魂飞魄散,居然还听你安排?”
袁从英也淡淡笑了笑,随即敛容道:“大人,沈槐为什么不陪在你身边?他在干什么?我离开的这些日子,他究竟怎么样?”
狄仁杰的喉头一阵发哽,费力地道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袁从英垂下眼睑:“看来都是我的错。”
“从英,这怎么能怪你?本就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有关!”
听着这断然的话语,狄仁杰一时有些理不清思绪,竟无言以对。少顷,还是袁从英捡起撩在车座旁的毛毯:“大人,您的脸色很不好,还是让我先送您回府休息,别的事情我们慢慢再谈。”他将毯子小心覆在狄仁杰的身上,“我去驾车了,大人,请您稍歇片刻。”
马车再度启动,走得异常平稳、轻捷。狄仁杰一闭起眼睛,那些面孔就轮番在脑海中迭现,当他们渐渐消退之后,唯有那双令他神魂飘荡的目光,久久萦绕长驻不去,好似在竭力向他诉说着什么……
“大人!大人!”
“恩师!”
狄仁杰猛然惊醒,眼前一片灯火辉煌。袁从英肃立车前,左手高高掀起车帘,车前另有一人躬身作揖,满脸俱是紧张、兴奋、忙乱和困惑交织的神色,面朝着狄仁杰,眼角的余光还不时瞟一瞟袁从英,此人正是宋乾。他的身后,还站着几名大理寺的差役。
狄仁杰从车里探出头,原来马车已到狄府正门前。狄仁杰深吸口气:“从英,宋乾。”
“在!”
多么熟悉的一切啊,好像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狄仁杰跨步下车,不料双腿发软,身体便向旁一栽。
“大人!”
耳边一声轻呼,他已被稳稳地搀住。狄仁杰没有回头,只轻轻拍一拍扶持自己的双手,厉声问道:“宋乾,你可找到沈槐了?”
“恩师,学生无能,未能找到沈槐,却在邙山深处找到了周靖媛小姐。不过她……”
“她怎么样?”
“她、她身负重伤,已然垂危了。”
“什么?她在何处?”狄仁杰话音未落,两名差人已抬上一个浴血的女子,将她轻轻放在狄仁杰面前的地上。
狄仁杰抢步上前,俯身看时,那周靖媛双目紧闭,已是气息奄奄。狄仁杰从怀中取出针包:“权且试一试吧。”
银针扎入几处大穴,周靖媛惨白的脸上渐渐泛起微红。
“周小姐,周小姐!”伴着狄仁杰低低的呼唤,她终于睁开眼睛,少顷,轻声吐出一句:“狄大人,我、我快……快死了。”
狄仁杰慈祥地微笑:“靖媛啊,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此刻就都对老夫说了吧,老夫会替你做主的。”
如花的生命,正是青春盛开的时节,却再等不到硕果丰盈了,究竟是谁之过?
周靖媛那红樱桃般的双唇已然枯萎,她仿佛在喃喃自语:“有人,有好多人……追杀我们。我们逃、逃……他说让我躲起来……他骗了我、骗了我……他自己走了,却把我留给杀……”
晶莹透亮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渗出,顺着曾经饱满圆润、现在却已塌陷的面颊淌下,落入染着血色的泥土:“他不爱我……他一点儿都不、不爱我……”涣散的双眸缓缓聚拢起最后一线神采,周靖媛望定老人,艰难启齿,“狄、大人……靖媛没、没有说真……话,您、您不会怪我吧?我、我是为了……为了我爹爹……可他还是死得、死得那么惨……”
“靖媛啊,老夫当然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狄仁杰的话让周靖媛又滚下两行清泪,她喘了口气,终于说出了深藏在心中的秘密:“狄大人,圆觉和尚是、是我……爹爹杀死的。”
圣历二年腊月二十六日的夜间,当神志不清的周梁昆被卫士们送回周府时,周靖媛发现,父亲除了满身血污之外,鞋底沾满泥泞,身上亦有股浓重的酒气。这些对于出入均坐车驾,只在皇城内走动的周梁昆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她替父亲更换衣服时,还从父亲的怀中找到了两本簿册,其中一本记录鸿胪寺公务的册子,狄仁杰来访后周靖媛便交了出去。而另一本则奇奇怪怪地记录了一些人名和事件,周靖媛慌乱中未及细看,但那册子上墨迹陈旧又酒气熏人,使她觉得很不同寻常,便小心地收拾起来。稍后周梁昆苏醒,立即疯狂地询问簿册踪迹,周靖媛呈上后他才松了口气,却未向周靖媛解释这册子的内容。
很快,周靖媛便听说了腊月二十六日夜间的三桩人命案,立即敏感地知道天觉寺的案件十分蹊跷。正月初四那天,她特意借新年进香的机会,去天觉寺打听圆觉案的经过,并设法登上了天音塔。就在狄仁杰、宋乾等人也来到天音塔下时,她刚刚从圆觉坠塔的拱窗边缘石缝中,找到一缕撕破的衣服残片,那个残片的颜色和砖石十分相似,因此被查案的人员忽略了。只有周靖媛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周梁昆出事那天所穿的衣服,恰好她也注意到了,衣服的袖子被人撕去一角。
“生死簿……”狄仁杰喃喃地念出这三个字。
周靖媛的声音愈加微弱:“狄大人,您、您也知道生……我爹爹就是、就是为……”
狄仁杰频频点头:“靖媛,这些我都知道了。只是你爹爹如何与那圆觉和尚熟识,你可知道?”
“我听、听继母提过……爹爹婚后、婚后多年无子……曾遍寻……名医,也找过……和尚、老道,圆觉……”
“我明白了。”狄仁杰止住周靖媛,她的气息越来越短促,必须要抓紧时间了,“靖媛,你可知道沈槐现在何处?生死簿现在何处?”
她竭尽全力嚅动双唇:“天、天音塔……我、我把生死……簿藏……”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越瞪越大,映出头顶一轮新月的清辉,“沈……槐!沈槐……”
璀璨星光瞬间黯淡,蔷薇已从怒放转为凋谢,迅疾得尚未吐尽芬芳。狄仁杰还来不及叹息一声,耳边响起焦急的低呼:“大人!阿珺还在天觉寺里!”
“对,还有李隆基!”
狄仁杰猛抬头,是袁从英异常苍白的面孔:“大人,沈槐一旦赶去天觉寺,很有可能把追杀的人也引去!阿珺太危险,我现在就过去!”
“从英,我与你一起……”狄仁杰在宋乾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却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
袁从英已翻身上马:“大人!您别去,就在这府中等候!”话音未落,马匹已蹿出去好远。
狄仁杰对着他背影高叫:“从英,切不可放走沈槐,必须拿到生死簿,那是关乎国家前途的重要物件……”没有回答,凝神细听时,只有马蹄飞踏的回音,迅速消弭在街巷的尽头。狄仁杰呆呆地望向那无限的暗黑深处,一缕微光突现心头……不,怎么可能?他几乎被自己的这一闪念吓倒,径自失了神。
“恩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英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宋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急又乱,总算找到机会发问。
狄仁杰厉声道:“来不及多解释了。宋乾,你立即召集手下,与老夫一起赶去天觉寺支援从英。”
“是!”宋乾知道不容多问,赶紧传令,想想又道,“恩师,您还是留在府中等候消息吧?”
“废话!”狄仁杰刚一呵斥,狄府府门向外大敞,狄景晖带着韩斌跑了出来:“爹!我刚刚得报您回来了!”
“大人爷爷!”韩斌衣带散乱,脚上趿拉着一双小靴子,显然才从床上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直冲过来,揪住狄仁杰边跳边嚷,“哥哥呢?我哥哥在哪里?”
狄仁杰沉声吩咐:“景晖,你守在府中等候消息。斌儿,跟大人爷爷走!”
第十章
寒 兰
四更已过,深秋的夜空中月华疏散、星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觉寺层层叠叠的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龄的苍松翠柏之中,益发显得静谧而神秘。晨课还要等一个时辰才会开始,此刻整座寺庙都在沉睡,万籁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体悬挂的铜铃,在秋夜的寒风拂动下,奏出离尘脱世的梵音。
天觉寺后门外的小院中,了尘大师的禅房内烛火摇摇曳曳、且续且灭,沈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垂头坐在了尘的身旁,没有半点儿动静。李隆基在外屋的桌边坐了半晌,困意渐浓,天音塔的铃声像催眠的乐曲,令他哈欠连连。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还是明早再给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时候少不得一番盘问,人仰马翻的,恐怕连大师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还是让那个从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静静地在大师身旁多陪一会儿吧。
想到这里,李隆基站起身,悄悄来到里屋门边。沈珺独坐的身影是那样娴静、安详,宛如贞洁的处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着她,端秀素洁的容颜远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贵妇那般娇艳雍容,却别有一种璞玉般的质朴和美好,只是眉宇间的沉痛彷徨,叫人观之不忍。这位连本名都没有的姑姑,她有着怎样特别而曲折的命运?她对认祖归宗有多少情愿呢?她能从容面对成为大周朝郡主的突变吗?李隆基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先问问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愿意卷入李氏宗嗣的旋涡,也许他李隆基可以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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