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荒唐,无耻!”狄仁杰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才停在裴素云跟前,强压怒火冷笑道,“裴素云,你也忒不知好歹!没错,确实是袁从英身历百险救回了你的孩子,而你不知感谢、不思悔过,反倒得寸进尺,真真是毫无廉耻之心!”裴素云被他骂得脸色纸样煞白,反倒倔强地挺直了身躯,目不转睛地盯着狄仁杰。
裴素云的模样越发激怒了狄仁杰,他再难抑制满腔悲愤,双唇在花白的胡须下不停地颤抖,好不容易才一字一顿地道:“裴素云,你最好还是清醒一点,休要抱什么无谓的幻想。交出神水配方、救助庭州百姓是你减轻自身罪责的唯一机会,你没有资格和我谈任何条件!而且现在我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袁从英不想见你,我更不会允许他见你!”
裴素云在原地,许久才绽露出一个凄楚至极的笑容,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狄大人。是我痴心妄想、不知廉耻。其实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都说得清清楚楚了,只是我总也不肯相信……因为、因为他还说过一些别的话。”泪水淌进嘴里,咸咸涩涩的。她继续说着,声音却变得清朗沉着,“不过袁从英算得上是个君子,尽管他一直在欺骗我,但他还是信守了承诺,为我救回安儿。单就这一点,也足够我对他感激涕零、犬马相报了。”
一个时辰之后,庭州城内所有的中外药商齐聚到刺史府正堂。他们传阅着裴素云写出的神水配方,并将自己所有的相应药材数量登报在统一的单据之上。录事参军前后奔忙,很快就合成了一份药单,呈到狄仁杰的桌案前。
狄仁杰蹙起双眉,全神贯注地阅读药单,突然将纸往桌上一拍,厉声道:“怎么回事?这份配方里还有好几味药材无人登记?各位,难道现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打算奇货可居、卖个好价钱吗?”
药商们吓得胆战心惊,哗啦跪倒一片。其中一个看上去资格老些的战战兢兢回话:“禀、禀报大老爷。绝不是隐匿不报,实在是那几味药材为西域大食药商独有,咱们这些人都没有啊。”
“哦,那大食药商呢?为什么不来?不是吩咐叫来全城所有中外药商吗?”狄仁杰的雷霆怒火自进入庭州城后就没有停歇过,沈槐在一旁看得着实担忧。
还是那录事参军壮着胆子回禀:“狄大人,下官们都查过了。庭州城的大食药商在一个多月前就全部离开庭州,回国去了。如今全城内外,连一个大食药商都没有了。”狄仁杰眯缝起眼睛没有说话,药单被他在掌心中捏成一团。正堂内顷刻间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在桌案后的这位老人身上,已过深夜子时,他仍不眠不休地忙碌而丝毫未露倦意,唯有满头霜雪更甚。
“爹,您叫我吗?”正堂门前,狄景晖布衣灰袍,长身而立。
狄仁杰从沉思中惊醒,抬手让他进前来:“景晖啊,你来看看这药单。有几味药说是大食药商那里才能买到,你帮忙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狄景晖快步来到桌前,接过药单匆匆一瞥,脸色大变,惊问:“爹!这、这就是神水的配方?”
狄仁杰略带嗔怪地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不错,这就是裴素云刚刚交出来的神水配方。问题是其中关键的几味药材,因大食药商均已离开,如今庭州城内无处可觅……”
“爹!”狄景晖打断父亲的话,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您放心,这些药材我都有!”
狄仁杰也大为惊诧:“你有?你怎么会有?”
狄景晖突然跺一跺脚,眼里似有清辉跳动:“爹!这实在是……唉,您还是先让人跟我去取药吧,就在乾门邸店。”
狄景晖领着人赶到乾门邸店后楼,打开那间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客房,满屋飘出浓浓的药材香味,层层叠叠的大药包一直堆到屋顶。仔细核对药单,关键的药材果然一味不少,而且分量充足,应该能够应对全城所需。刺史府中立即架起几口大锅,药商们又送来其余的药材,狄景晖指挥众人,按方配药,在刺史府中连夜熬制神水。狄景晖还根据裴素云的配方,针对已患上疫病者的病情轻重,适当增删药材,经狄仁杰亲自审阅之后,配成不同等级的方剂。
第二天一大早,庭州城的百姓一觉醒来,便发现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召集大家到大巴扎前的空地上申领神水。几天来人心惶惶、死气沉沉的庭州城,突然又有了生机。人们奔走相告,扶老携幼往大巴扎赶去。与此同时,里长们挨家挨户寻访患病的人,登记造册,问诊送药。狄仁杰更是带领着庭州官府的大小官员,走街串巷,亲自查看病人,发放药物,安抚百姓。他也没有忘记联络附近州县的官府,查找散落在外的病人,并派人送去对症的方剂。
裴素云的神水果然是治病良方,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来势汹汹的疫病就被很好地控制住了。因为医治还算及时,绝大部分的病人都得了救,病死的人数十分有限。庭州城里的人心又安定了,百姓们不再急着出城,来自其他州县和西域的商人们也陆续出现在了巴扎上。瓜果的香气和箜篌的乐声重新点染火辣辣的庭州夏日,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样。
在狄仁杰的授意下,瀚海军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游散在沙砣碛旁的突厥马队,将千余匹战马和十多名牧者尽数捕获。狄仁杰亲自审问那几名突厥牧者,不出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原来这些假牧民都是突骑施敕铎可汗的部下,敕铎在领军夺取伊柏泰之后,就命令他们这十多人乔装成普通的游牧民,将部队的战马绕道沙陀碛北侧悄悄赶到靠近庭州的这一边。狄仁杰再追问敕铎这样做的目的,那些假牧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他们只知道,敕铎吩咐他们放牧战马,小心遮掩行藏,并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审问完毕,狄仁杰遣散众人,一个人在刺史府的正堂上坐了很久。敕铎兵分两路的行动耐人寻味,一时难以揣度出他真正的意图,还要等待梅迎春探查伊柏泰的结果。
但现在至少有一点狄仁杰能够肯定,那就是不论敕铎的计划为何,他一定没有得逞。然而,敕铎为什么会失败?在伊柏泰到底发生了什么?袁从英……他怎么样了?梅迎春是三天前的傍晚带着韩斌,率领突骑施铁骑兵和瀚海军一起进入沙陀碛的。这三天来,狄仁杰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担忧着等待着……可是,狄仁杰摇头苦笑,自己牵挂担忧等待了何止三天!计算时间,梅迎春从伊柏泰发出的消息一两天内必会送到,此时此刻,狄仁杰却从内心深处感到巨大的惶恐和无力。他很想找人说一说、问一问。有的打击他已经承受过了一次、两次,难道真的还要再承受第三次吗?可是他老了,老了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打击他还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算是什么?是赌气吗?还是示威?
在空无一人的正堂上,狄仁杰喃喃自语:“我原本一直以为景晖是最不听话的孩子,现在才明白,你比他还要倔强得多……袁从英,你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
又过了一天,六月初二的凌晨时分,墨风载着梅迎春和韩斌,挟裹着滚滚沙尘和炎炎热风,从沙陀碛上飞跃而出。他们的回归和带来的消息,使狄仁杰能够确定:庭州,彻底安全了。
裴素云自那天交出神水配方以后,狄仁杰就下令将她释放了。阿月儿也跟着回了家,仍旧帮裴素云照料安儿,她们闭门不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当然,这世上最深刻有力的变化永远都只发生在人的内心,从外表上往往是看不出来的。
六月刚至,似乎是为了补偿前段时间暴雨所带来的凉爽,庭州变本加厉地酷热起来。这天傍晚,西方天边的火烧云迟迟不肯褪去,裴家小小的庭院里一丝风都没有。阿月儿打出井水来泼地,泼了一遍没什么用处,她又从后院冬青林前的水井里打水,打算再泼第二遍。正拎着水往前院走,突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叩门,她刚想去应,却看见裴素云已站在了院门口。
“狄大人?”裴素云很意外,她瞧了瞧狄仁杰的身后,那位看上去像贴身侍卫的年轻军官远远地站在巷口,身边停着一辆马车,除外便再无其他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冒昧来访,唐突了,不知道伊都干此刻方便与否?”
裴素云垂下眼帘,她不太习惯狄仁杰这突如其来的慈祥与亲切,但还是屈膝行礼,低声道:“狄大人要问素云话,派人来传便是。”
“在刺史府里是问案,老夫今天过来,不是为了案子。”
除开案子,我与你……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裴素云几乎就脱口而出,她低下头抿紧双唇,却听到狄仁杰迟疑地问:“呃……咱们可以去屋里谈吗?老夫有些话想问问伊都干。”裴素云不觉抬眸,老人的声音太过悲怆,脸上的神情更是凄惶,完全不像上次所见到的样子,她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踏过小院内湿漉漉的地面,来到外屋坐下。狄仁杰举目环顾,四壁的天蓝色静谧而安详,后窗下的神案上,琉璃香炉中袅袅的檀香消解着溽暑的闷浊之气。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被天山之巅的冰峰折射而下,穿过敞开的窗户,正投在神案中央的黄金五星上,光华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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