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天果真阴下来了。更意外的是,从高低起伏的沙丘那头,灰蒙蒙的天际跑来几匹高头骏马,马上的骑士威武昂然,他们的身后跟着难得的习习凉风,直把这几人衬得如同沙漠中的神祇一般。许是久违的凉意让铁赫尔快慰不已,他毫不防备地迎向那跑来的几人,而他们也仿佛见到老朋友似的挥舞着手臂朝铁赫尔跑来,嘴里还喊着:“是敕铎可汗的部队吧?我们是从伊柏泰来的,专程来接你们!”
假如不是连日酷热造成的行军困难和饮水短缺,假如不是突如其来的阴天令铁赫尔惊喜非常,也许铁赫尔能够警觉到来人未曾喊出自己的名号,也能够察觉出对方没有说明是老潘的派遣,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现,反而快乐得犹如见到亲人般,催马过去和对方亲切悟面,就此,铁赫尔和他的部下们丧失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阴云转瞬即逝,烈日再度肆虐,但已不能令铁赫尔烦恼。伊柏泰的来人肯定地告诉他,小驼队马上就会给他们送来足够的饮水,况且伊柏泰就在前方不远处,再走一天一夜就能到达,食水完全不成问题了!开心的铁赫尔和他的部队终于可以敞开了喝水,他们将剩下的饮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还是觉得不过瘾。可惜出发的时辰已到,铁赫尔领着大家随伊柏泰的快骑在夜色中一路向前,心中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快感。
又走了整整一夜和大半个上午,将近正午,在伊柏泰来人的建议下,铁赫尔的铁骑部队暂时休憩,这里已是沙漠的最深处,他们只能在沙丘的背阴处深挖沙子,用地下还没有被烤热的沙子覆盖身体,阻挡水分的流失。天气实在太热了,大家昏昏沉沉地睡了约两个时辰,醒来后整理队形,准备再度出发时,突然发现伊柏泰的来人不见了。
起初铁赫尔并没有太慌张,也许人家只是先行去给伊柏泰来的驼队领路,他命令大家原地等待,哪知这一等就等到太阳西下,伊柏泰那几个来人依然踪迹全无。铁赫尔这才感觉不妙,他派出几名轻骑出去搜索,可叹莽莽大漠暮色深沉,哪里还有半点儿人迹。伊柏泰的那几个来人,像幻觉般地出现,又如鬼魅似的失踪了。
自进入沙陀碛以来,铁赫尔对白天的畏惧远甚黑夜,然而这个夜晚头一次令铁赫尔不寒而栗了。举目四顾,他这才发现,周围重重叠叠的沙丘在暗夜中林立,将每个方向的路途都阻挡得严严实实。熟悉沙漠的突厥人都懂得,在大漠中即使能够凭借星辰辨别方向,沿着沙丘绕上几圈后,照样可以把人彻底弄晕,本来还能在夜间趁着阴凉赶路,可如今进入这个巨大的沙丘丛中,就像踏入曲折离奇的迷宫,如果没有最熟识的人来领路,哪怕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了。
还有另一个情况更叫铁赫尔绝望:他们的饮水已被喝得一干二净,整个五千人的骑兵队,如今连一滴水都没有了!虽然表面上铁赫尔还强作镇定,但内心深处汹涌而来的恐惧让他难以抵挡,直觉明确地告诉他,自己中计了!只是铁赫尔想不明白,伊柏泰不是早就被自己人占领了吗?况且敕铎部队的行动是绝密,更不该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啊!那么那几个将自己引入绝境的人到底从何而来?又是怎么得知的消息?这一切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铁赫尔没有时间多分析了,现在他要绝处求生,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要垂死挣扎。于是铁赫尔命令部队即刻起拔,他派出最熟悉沙漠地形的士兵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沙丘上去寻找伊柏泰的方位。无论如何,现在只有尽快赶往伊柏泰,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在决定行进方向时,铁赫尔和几个亲信争吵得很厉害,大家都非常恐惧,再难保持冷静和克制。最后铁赫尔迫不得已拔出佩剑砍杀了一名亲信,才算暂时平息了争吵。
部队在一片愁闷绝望的气氛中出发了,铁赫尔命人每隔一段距离就在沙地上插下一面突骑施的狼旗作为标志。他们努力辨认天上的星辰,脚步蹒跚地翻越高耸的沙丘,一次次陷倒在绵软的沙土中,一次次又勉强爬起,所有人的嗓子都渴得冒出烟来,但是没有水,一滴水都没有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经大亮,气温再度迅速升高,已经干渴疲惫到极点的士兵和马匹再也无法挪动脚步。铁赫尔鼓起最后的勇气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四下张望时猛地发现沙丘脚下一杆黑红相间的狼旗,在干热凝滞的空气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铁赫尔一见之下,顿觉脑袋嗡的一声,他向后坐倒在沙地上,双眼泛出死灰。走了这么久,部队又回到了原位,铁赫尔不得不承认,这五千铁骑兵已濒临死亡了。
正午的沙漠上热焰滚滚,铁赫尔的部队横七竖八瘫倒在沙地上,除了断续的呻吟声之外,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将他们紧紧环绕。铁赫尔徒劳地舔着干裂的嘴唇,突骑施最精锐的五千铁骑难道就要如此耻辱地湮灭在荒芜的大漠深处?他不甘心,更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耳边响起驼铃和马啸声时,铁赫尔已接近昏迷,迷迷糊糊地他看见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以为是幻觉,便闭上眼睛。但是怎么会有凉爽的水滴洒在自己的脸上?
铁赫尔猛然惊醒,差点儿就从沙地上一跃而起,他勉力支撑起半边身子,瞪大眼睛努力辨别……天哪,他看见了谁?那魁伟高大、威风凛凛的身躯,那碧绿深邃仿佛能够刺透人心的双眼,那广额隆鼻,那披散的犹如雄狮鬃毛的卷曲棕发,还有那坚韧的下颌和充满力量的嘴唇,铁赫尔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乌、乌质勒、王子……”
梅迎春站在铁赫尔的跟前,居高临下俯瞰这垂危的人,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意。慢慢举起手中的神弓,梅迎春将箭尖对准铁赫尔的面门,微笑道:“铁赫尔,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铁赫尔兀自困惑不已,嚅嗫着:“王、王子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奉可汗的命令来……”
“哦?来做什么?”梅迎春冷冷地追问。铁赫尔没有回答,虽然还是理不清来龙去脉,但他多少能够感觉到梅迎春的意图,他明白,一切都完了。即便如此,突骑施的勇士也要死得有骨气,他铁赫尔绝不当懦夫。
梅迎春静静地观察着铁赫尔,嘴角抑制不住地冷笑。突然,他跨前一步,左脚踏上铁赫尔的面门,满是铁钉的皮靴顿时将铁赫尔的脸踩得血肉模糊,铁赫尔凄惨地嘶喊起来,声音却很低哑。梅迎春咬了咬牙,又是一记猛踏,铁赫尔的眼珠被活生生踩爆,鼻孔也被踩裂,他已经发不出声了,只是全身抽搐,在沙地上缩成一团。
梅迎春撤回左脚,稳稳地站在濒临绝境的五千铁骑前,朗声道:“突骑施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我乌质勒才是老可汗的长子,突骑施汗位的真正继承人!那敕铎是什么东西?他是个贼寇!他篡夺了我的可汗权位,杀害我的兄弟亲人,危害突骑施的部族安康,他残暴淫虐、作恶多端,你们跟随敕铎,那就是认贼作父,助纣为虐!弟兄们,今天我乌质勒已立下誓言,要将突骑施的汗位重新夺回来!你们如果跟随我,咱们既往不咎,我给你们水和食物,救你们活命;如果执意反抗,那么……”他顿了顿,看一眼还在挣扎的铁赫尔,对着他的脑袋张弓放箭,铁赫尔立即脑浆迸裂。梅迎春放下神弓,才慢悠悠地道:“铁赫尔,就是下场!”
残阳如血,梅迎春高亢的话音在空旷辽阔的大漠上激起阵阵回声,这是真正的王者之声,挟裹着号令众生的无上威严。已被干渴和炎热折磨得生气全无的五千铁骑,仿佛在绝望的深渊中看到了一线曙光,纷纷翻扑起身,活像一条条濒死的鱼,张合着干裂出血的嘴唇,朝梅迎春伸出降服和求援的手。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一直纹丝不动的灼热空气里奇迹般地出现丝丝凉意,绝少在这个季节刮起的东南风愈来愈猛烈,骤然将沙海席卷而起,浓重的乌云蜂拥而至,天地顷刻间变得如黑夜降临般昏暗难辨。正当所有人茫然失措之际,暴雨倾盆而至,落在沙陀碛的无垠荒原之上,在沙海上砸出点点坑洼。那突骑施的五千铁骑绝处逢生,一边在雨中疯狂地翻滚着、嘶吼着,一边连滚带爬地扑到乌质勒的脚下。在他们的眼中,这位王子已俨然是主宰生死和天地万物的真神!
从沙陀碛到庭州,这雨从一开始下便再不停歇,且雨势狂暴如瀑倾泻。五天之后,庭州城内外由旱转涝,灾害即成。
也就是在这天降暴雨、肆虐庭州的日子里,朝廷的钦命在驿差昼夜不停的传递下,终于跨越了千山万水,自洛阳抵达陇右道。
五月初十,凉州刺史崔兴接武皇圣旨,受任陇右道前军总管,两天内便调集齐了建康军和大斗军的六万人马,率先锋部队挺进已被突厥占领的肃州。
与此同时,武皇的绝密圣旨也送到了时任鄯州刺史武重规的手中。武重规详阅圣旨,不觉惊骇万分,事关大周边陲重镇庭州和伊州的安危,更涉及两州刺史的名誉和身家性命,甚至还关联到声隆赫赫的宰相狄仁杰,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抓啊!即便以高平郡王和武则天亲侄儿的身份,武重规还是感到此次的钦差很不容易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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