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出版] 五册完结 (唐隐)
“请阿翁不要再客气,否则就是为难媳妇了。”陈秋月的答话言简意赅,颇有些不耐烦,眼睛一直朝堂外看去。狄仁杰不露声色,默默地喝茶。
二堂上一片寂静,用人们已经把灯烛全部点起,摇摇曳曳的烛火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茶喝过三巡,狄景晖仍然没有露面,陈秋月的神情也越来越不安。突然,狄仁杰沉声道:“狄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狄忠连忙回答:“老爷,刚过戌时。”
“不等了,我们入席。”
用人们开始悄无声息地一道道上菜,狄仁杰的脸色亦随之越来越难看。
没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珍馐佳肴,狄仁杰也早已面沉似水,只是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桌前。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狄景晖急匆匆地撞了进来。他一眼看见桌前坐着的狄仁杰,脸上微微泛起激动的神色,跨前一步,作揖道:“父亲。”袁从英和陈秋月同时站起身来。
狄景晖等了一会儿,见狄仁杰不理他,倒也并不在意,似乎很习惯父亲对他的这种态度。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陈秋月,就把脸转向袁从英,上下打量着袁从英,高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将军吧。”
袁从英抱拳行礼道:“在下袁从英。”
狄景晖正要开口,狄仁杰沉声道:“你设的接风宴,你自己到现在才来,是何道理?”
狄景晖爽朗地笑道:“父亲,儿子还不是为了让您喝到咱并州最好的三勒浆。因怕下人们不懂酒的好坏,儿子亲自去城外的波斯酒肆挑选,谁知在回来的路上,下人居然失手将酒斛打翻,只好又多走了一趟,故而来晚了。”
狄仁杰“哼”了一声,看三人还都站着,便先示意陈秋月坐下,又招呼袁从英道:“从英,景晖比你略大几岁,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称他一声景晖兄吧。”
袁从英点头称是,狄仁杰按按袁从英的肩,让他坐下,这才向狄景晖抬了抬下巴,道:“你也坐下吧。”
狄景晖在父亲对面坐下,看了看满桌的酒菜,皱眉道:“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动?难道这些菜肴不合口味?”目光一闪,又道,“哦,我知道了,是缺少美酒佐餐啊。来人,把那斛三勒浆送上来。”他亲自起身,给每人斟了满满一杯,举杯道,“父亲,袁将军,景晖给你们接风了。”
狄仁杰冷冷地道:“多谢你的美意,可惜我从来不喝这种酒,只能心领了。”他又转头对袁从英道,“从英,你身上还有伤,也不要喝酒。”
狄景晖一愣,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干笑着说:“也好,那我就自干为敬吧。”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看看桌上的菜肴,高声叫道:“狄忠!让人去把老张从厨房叫过来。”说着又给自己倒上酒,接连喝了好几杯。
狄忠把老张领到桌前:“三郎君,老张来了。”
“啊,好,来得好。老张,你来给老爷介绍介绍这桌酒席的好处,说得好有赏!
老张答应一声,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这道菜叫白沙龙,是用冯翎产的羊,只取嫩肉爆炒而成的;这道菜是驼峰灸,驼峰是从西域专运过来的;这木炼犊是以羊犊肉用慢火煨熟,再将带调料的水全部收干;这个五生盘是羊、猪、牛、熊、鹿五种肉细切成丝,生腌后再拼制成五花冷盘;这金粟平是鱼子酱夹饼;还有这红罗丁是用奶油与血块制成的冷……”
“够了!”狄仁杰厉声喝道。老张吓得一哆嗦,狄忠赶紧把他拖了出去。
狄景晖已经差不多喝掉了半斛酒,听见狄仁杰这一声,大剌剌地问:“怎么了,爹?看来,这桌子菜也不合您的口味?”
狄仁杰怒视着狄景晖,斥责道:“我来问你,这桌酒菜市价要多少钱?”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就是再有钱,市面上您也没处买去。像这驼峰、鱼子酱、熊、鹿什么的,都得到胡人开的店铺里去特定,配的调料香料也是珍罕稀有。就连这位老张,也是儿子从长安花大价钱请来的,您说要花多少钱?”狄景晖挑衅地说。
狄仁杰强压怒火,又道:“好,那我就换一种问法,以你一个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办多少桌这样的酒席?”
狄景晖冷笑道:“爹,您是要考儿子的算学吗?您老人家不会忘了吧,景晖可是十九岁就明经中第的。这么点简单的算术难不倒儿子。如果您老人家真要考我,倒不如再接着问,儿子这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买几副您面前的楠木桌椅,可以置几座您身边的嵌金屏风,可以换多少这桌上摆的密瓷碗碟和琉璃杯盏,可不可以置得下儿子在城南那座五进的大宅院,以及您儿媳头上身上的华服首饰、我母亲每天都要服用的冬虫夏草……”
陈秋月颤抖着声音道:“景晖,别说了!你喝醉了。”
狄仁杰道:“让他说!”
狄景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醉?我这样的酒囊饭袋可不那么容易喝醉。再说了,喝醉了又如何?也不像人家什么大将军那么金贵,时时刻刻需要保重身体。”
袁从英猛一抬头,目光像箭一样射向狄景晖,但又慢慢移开了。
狄仁杰道:“狄景晖,这就是你给我办的接风宴?一见面,你可曾问过我回乡的缘由,你可曾问过我一路上的经过?难道迟到懈怠、摆阔炫耀就是你给我接风的方式?”
“哼,儿子倒是想问,您给过儿子机会了吗?再说了,儿子就是问了,您会说吗?您老人家可是国之宰辅、朝中栋梁,全身上下担负的都是国家机密,儿子哪里有资格知道您的事情。不过这回儿子倒是看出来了,您别是奉了圣上的命,又要当什么钦差大臣,微服来查您儿子的违法贪墨之罪吧?”
“景晖!求求你不要再说了。”陈秋月已经带着哭音了。
狄景晖咬着牙道:“为什么不说。我花的都是清清白白的钱,我又不怕。”
狄仁杰已然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袁从英站起身来,道:“大人,从英告退了。”
狄景晖拦道:“袁将军,你可别走。你走了我爹怎么办?他对我不待见,把你可是当宝贝似的,哪次写回家的信里面不要夸你几句。景晖还想向袁将军学几个哄我爹的绝招呢。”
狄仁杰道:“从英,你去吧。”
“是。从英先告辞了。”袁从英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往堂外走去。
狄景晖对着他的背影笑道:“哼,我还道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今天看来靠的不过是卑躬屈膝、言听计从,讨人欢心而已。”
狄仁杰狠狠地一拍桌子:“狄景晖!你给我住嘴!”
袁从英刚跨出二堂门,他停下脚步,紧紧地捏起拳头,站了片刻,才又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狄仁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声道:“狄景晖,你也走吧,你们都退下吧。”
狄景晖还想说什么,陈秋月拉住他的胳膊,含着眼泪向他拼命摇头。狄景晖这才稍稍镇定了一下,向父亲作了个揖,与陈秋月一起离开了二堂。
后堂的东厢房是狄景晖和陈秋月在狄府的卧室,三开间的套房,层层叠叠地挂着山水织锦的帏帘,一床一塌、一架一柜,无不风格简练色调淡雅,莲花样的铜香炉里飘出百和香镇静安然的香气,但似乎也无法让狄景晖安静下来。他在屋子中间不停地来回走动着,陈秋月默默地坐在榻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地开口道:“景晖,你今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狄景晖不耐烦地答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你再问一遍干什么?”
陈秋月抬起眼皮,神情倦怠地道:“景晖,你那些话骗骗阿翁也就罢了。他老人家毕竟多年没有回太原了。可你骗不了我。城外哪里有什么波斯酒肆?再说,太原城中最好的三勒浆就在你自己开的酒肆里头,又有什么必要舍近求远?”
狄景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陈秋月:“你倒是精明,不愧是陈长史大人的千金小姐。既然你这么有见识,怎么不干脆去告诉我爹我撒谎了?”
陈秋月道:“景晖,你不要这么焦躁。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你,你是我的郎君啊。”
“哼,郎君?你想知道内情,恐怕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爹吧!”
陈秋月长叹一声:“景晖,你一定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可我能感觉得到,你必是碰上了天大的难事,否则今晚你绝不会如此烦躁,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狄景晖继续在屋子里走动着,没有说话。
陈秋月道:“景晖,阿翁是那么精明谨细的一个人,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也许一时察觉不到你言语中的破绽,等他冷静下来,一定能发现你的问题。”
狄景晖“哼”了一声。
陈秋月又道:“还有那个袁从英,你何苦无端得罪于他?我听说他是个非常有本领的人,又深受阿翁的信任,这次阿翁返乡,把他带在身边,还说不好是出于什么目的。你今天这样对待人家,不是白白地又给自己树了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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