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学了,六岁的时候,在镇上唯一的学校。学校里不仅有小学,还有初中,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他就在初一的班级里。隔着操场,她能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到他。她总是在课间的时候推开窗户,站在板凳上冲操场那边的教室挥手。她很高兴她终于可以一整天都看到他了。
而他也是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当她站在对面教室的窗户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也会推开窗户,十分神气地用手指示意她坐回到座位上去。他会得到她甜美的微笑和听话的配合。她乖乖地跳下凳子,用手抹掉板凳上的鞋印,然后坐好,两只手臂交叠在课桌上,俨然上课时严谨的样子。可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她又会顽皮地跳上板凳,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他。他会装出既吃惊又气恼的样子看她,一只手不停地捶打前胸,舌头伸出去老长,身体不住地颤抖,像她的被气坏了的有慢性支气管炎的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是个很滑稽的小老头,顶着通红的酒糟鼻,稀疏的头发从一边的耳朵上很遥远地梳到另一边,借以掩盖又白又亮的没有一根头发的脑顶。他总是会被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吓坏,比如有人没完成作业,比如有人写字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橡皮,比如有人上课时放了一个屁,比如有人在教室奔跑,比如有人摔倒在操场上,比如有人站在教室的板凳上。语文老师都会被吓坏,并因为被吓坏而表现出喘不上气来的模样,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她和他不断地重复着板凳与老慢支的游戏,这是他们传递快乐和思念的方式。他们反复玩味着生活里的小插曲,并在小插曲的玩味和演绎中慢慢长大。
他们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年级的课程非常少,下午三点,她就可以离开学校了。但是她不。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一边写一边看对面的窗户。作业写完了,她就画画,水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高大的侧柏和小叶杨、低矮的房屋、放风筝的男孩和女孩。她会把男孩画得很高大,把女孩画得很小巧,也许那个男孩更像一个父亲吧,永远牵着小女孩的手。他们拉着特大的风筝,在田野里奔跑。风筝上会写下她想说的话,“地角天涯未是长”,是从妈妈的书里看到的。尽管她还不完全懂得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她还是忍不住喜欢它。她被隐藏在女孩心灵深处、含苞待放的天真情愫引导,秘而不宣地领悟了这句话里潜伏的温暖和深情厚谊。“地角天涯未是长”,就是这样,它就是整幅画面的主题。最后纸面上所有的空白都会被她用缤纷的月季花填满。她沉浸在自己勾勒的画面里满心快乐,志得意满。
当他背着书包站在她教室的门口招呼她说小不点儿,咱们该回家了的时候。她就把画藏在背后,换取他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笑话,然后她才会把画递到他面前。他总是很大声地说,哇,太棒了!太漂亮了!太了不起了!他没有撒谎,也不是在取悦她,他是真的喜欢,喜欢画还有她。她是他的小妹妹,不止如此,她还是露水里的仙童,是上天赐给他的。他下决心一辈子都保护她。谁敢欺负她,他就会像岳飞枪挑小梁王那样让他滚鞍落马,命丧黄泉。这是他的誓言,而且他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誓言付诸了行动。
窝头儿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是校长的外甥。仗着舅舅的保护,窝头儿在学校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窝头儿因为她的画在全校得了一等奖而自己的画只能屈居第二而愤愤不平。让小学生和初中生一块儿比赛的决定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荒唐可笑的,更荒唐可笑的是凭什么让一个一年级小丫头的涂鸦打败了他的水彩画?窝头儿觉得美术老师的脑袋简直就是萝卜刻出来的,但是窝头儿不敢把脑袋是萝卜刻出来的美术老师怎么样,窝头儿决定教育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年级的小丫头。窝头儿于是就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并且故意拽坏了她的书包带。窝头儿很希望看到她哭着鼻子往家跑的委屈样。让她也受受委屈吧,谁让她让窝头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呢?!令窝头儿意想不到的是她并没有哭,她只是很平静地捡起书包,拍拍上面的土,珍爱地抱在怀里,书包上有妈妈绣的月季花,她的眼睛亮闪闪,但她就是没有哭,然后平静地走路。更令窝头儿想不到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他出脚了。确实是出脚,他毫不犹豫地将窝头儿一脚踹翻在地。他为她打了生命中的第一场架。
窝头儿很委屈,校长很为难,作为德、智、体、美、劳全面优秀的他从来都是学校的骄傲。他在各门功课的竞赛中频频拿奖,让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和初中混迹在一起的、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学校在当地几乎成了一个美谈,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校长为此经常受到上级教育系统领导的点名表扬。学校不能不重视他,校长不能不重视他。校长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不予严肃处理,但是歉还是应该道一下。不然外甥窝头儿的眼睛就白白哭肿了。
校长向他父亲表达了自认为很妥帖的处理意见,他父亲很礼貌地说可以,事情的原委孩子已经跟他说了,并问是否窝头儿同学也应该受到学校的处理,因为窝头儿同学无缘无故地欺负了女同学,而被欺负的女同学完全无辜,仅仅是个一年级的小女孩。校长说作为家长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应该深入调查,那纯粹是个意外,是个偶然,是个巧合,小女孩的书包带正好松了,窝头儿同学不小心碰在了书包带上,所以书包掉在了地上。他父亲说既然是这样,他决定让孩子道完歉后就转学,因为作为父亲是不愿意让自己孩子在一个是非不分的学校继续接受教育的,这会影响他的人格发展。校长就说其实有什么可道歉的,事情发生在校外,非教学时间,而且又都是孩子,孩子的事情本来就应该由孩子们自己解决,这对提高孩子们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很有帮助的,是吧?啊?哈哈哈。
父亲回家后对他进行了校外处罚,处罚的具体办法是让他给隔壁的阿姨家打扫一个星期的卫生。他太喜欢父亲的处罚了,这样他就有机会在放学后和她一起打扫她家种满了月季花的院子。而且总是有理由接受她和阿姨的邀请,留在她家吃晚饭。父亲只说不要给阿姨添麻烦,然后就对他听之任之了。
他主动把惩罚从一个星期延长到一个月及至没有期限。父亲有时候会站在她家的院门口喊他。阿姨就会轻声说别管孩子们,让他们玩吧,晚饭让他们一块儿吃。父亲就不再说话,笑一笑离开。他本来就是在她家的院子里和她一起长大的。从他六岁失去了因病去世的妈妈,从他六岁,她降生在他的面前。一个重要的男人注定要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一个重要的女人注定要从他的生命中离场。他们是彼此生活中的互补,心灵上的另一半。他无时无刻不把这个院子当成自己最亲近、最亲爱的地方。
院子里开满了月季花和栀子花。盛夏时节,他们吃完晚饭,就从房间里搬出小木凳和藤椅,坐在院子里,闻无穷无尽的花香,香甜、怡人。夜风吹动花丛,发出“簌簌簌簌”的声响。她说那是月季花在和栀子花说悄悄话。他问那它们都说些什么呢?她说它们说咱们的悄悄话谁也别告诉。他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头顶是幽蓝、广阔的天空,天空上布满熠熠生辉的星星。他指给她看不同的星座。南方离地平线不很高的地方有夏季最明亮的天蝎座,它伸张着两只巨大的钳子,凶猛地趴伏在银河南岸,弯曲的蝎尾狡猾地浸没在银河中,不露声色,暗藏杀机。天蝎座的东侧是威风凛凛的人马座,人面马身的勇士踏着夜空的空旷,张弓搭箭,箭头直指南天上趴伏的大蝎子。它拥有异常美丽的红色“三叶星云”和马蹄子形状的“马蹄星云”。什么是星云呢?她摇头。星云由非常稀薄的气体或尘埃构成的许多巨大天体之一。它们像雾一样弥漫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间。“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人是银河星云中的一粒微尘。”她突然冒出一句。他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句诗的呀?她说是和你一块儿从半导体里听到的,一个叫艾青的人写的。两个人快活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银河的西岸,有神奇的天琴座,它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七弦宝琴,是太阳神阿波罗送给儿子俄耳甫斯的礼物。它悬挂在幽蓝的天幕上,演奏着天籁之音。每年的四月,星座里会有壮观的流星雨像烟花一样散落。他说你看到星座里那颗最明亮、美丽的星星了吗?那就是织女星,她和银河东岸天鹰座里的牛郎星遥遥相望。她说她知道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然后她就给他讲起了古老的传说。他当然知道,但他愿意听她讲,百听不厌。
秋天到来的时候,月季花和栀子花在风中飘落,天空就下起芬芳的雨。她收集起飘零的花瓣,铺平后压在课本里。花瓣的水分被书页吸走后变得薄而轻盈,看上去像蝴蝶翠丽的翅膀。书页上会留下浅淡的粉色、黄色、紫色、蓝色的印迹。她抚摸那些印迹对他说这是花朵的眼泪,它们有感情,所以它们会哭泣。一直要等到第二年的春天,眼泪会变幻成露水,滋润它们凋零的身体,投生成另外一枚艳丽的花蕾。她要收藏它们的身体和眼泪,明年春天去寻找花枝上相同的气味。这时候她会让他有流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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