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虽然简单但却相当可口的素餐,简十三和关白又听到了门板上熟悉的剥啄之声,然后小僧人便推门而进,轻手轻脚收齐碗筷。
简十三觉得很好奇,这小僧人看上去年纪轻轻,造诣修为应该并不深厚,但为什么给他的感觉是,小僧人几乎能算准他们的所有行动时间,并恰到好处地出现呢?
”小师父,承蒙照顾,还没请教法号怎么称呼?”简十三凑过去跟小僧人套近乎。
“我叫格坦。”小僧人敛眉说道。
简十三哦了一声,心想这里可能不像中原的汉传佛教那样,僧人们都有一个出家后的法号。这个格坦,应该就是他的俗家名字。
简十三介绍了自己和关白,格坦微微一笑也不答言,转身端着托盘走出门去,用眼神示意二人跟上。
此时朝阳已经升起在群山之中,群山环抱下的寺庙沐浴着金色的朝晖,红白二色的庙身显得更加红得深沉,白得醒目。
寺庙的每一个院落都不大,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格坦在某个院落里将手中的托盘交给另外一位少年僧人,然后带着简十三和关白一路迤逦前行,也不知道穿越了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一座白色的二层楼房前面停下。
格坦在红色的门扉上轻轻扣了几下,也没等里面的人有什么回应,便伸手将门拉开,然后示意简十三二人进去。他少年人的脸颊此时被晨光照耀,看上去诚恳而质朴。
简十三谢过善良的格坦,当先迈进房去,关白跟在他的身后。
这间房子并不宽大,但却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两侧的墙壁上是一排排的木头架子,深红色的油漆有些斑驳,边角摩挲得光滑圆润,能看出来已经有些年头。
木头架子上搭着一张又一张的白色纸卷,纸卷上用红色的朱砂手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是陌生的文字,但简十三还是看出来了,那是藏文。这大概是手抄的藏文佛经。
房子中间一张宽大的木桌,同样老旧斑驳带着岁月的痕迹,桌子上摆着一叠空白的纸卷,还有一张写了一半的纸卷,纸卷上压着古铜色的纸镇,旁边放着研磨好的朱砂墨和一根搭在笔架上的毛笔。
木桌旁边还有一张单独的小桌,上面摆放着造型古朴简单的香炉,里面燃烧着不知名的香,这香的气味和屋子里的纸香、墨香汇合在一起,让人觉得这就应该是属于藏经阁的味道。
房间的一层一览无遗,并没有看到人影,但桌上的纸笔都在告诉简十三,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人在埋头抄经。
”请上二楼来吧。”
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将简十三和关白都吓了一大跳。
并不是因为声音突兀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而是因为那个从楼上传来的声音,说得竟然是一口道地的中国话。
简十三和关白对视一眼,便从一侧的红木楼梯登上二楼。
二楼便是一个藏书阁的样子。这里比一楼竟然宽敞了许多,一排排的木头书架上摆放的全部都是书籍,经卷。简十三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特别,仔细一看,原来这藏经阁里所有的藏书全部都是手写的,就连装订也是用的极其简单原始的线装方法。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一排书架后响起,一位穿着宽大的暗灰色布袍的男子从书架旁走了出来。他年纪很难分辨,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但微微长出的一头短茬却有些斑斑发白。他的眼神沉静中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剔透,让人既觉得想要和他对视,却又害怕与他对视。
但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这个僧人应该是一个中国人,而不是一位将中文学到精髓的外国人。
“您就是大容法师?”简十三礼貌地问道。
僧人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在下大容。”
简十三紧接着就问道:“法师,听上去和看上去您都是中国人,那您为什么会在给桑这个地方做了戒律院的法师呢?”
大容法师笑容更深了:”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要见你们二位呢。”
第309章 佛缘
简十三没想到,这位看上去老成持重的大容法师,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是如此的风趣跳脱。
简十三不由得也笑了,从善如流地问道:“好,法师,那请问你为什么要见我们呢?”
大容法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关白,又看了看这边的简十三,忽然冒出一句让两个人都很意外的话来:”你的样子,变了很多啊。”
简十三差点跳起来,但他及时稳住了身形,只不过是脚步略一顿挫,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惊讶:“法师……你什么意思?你认识我?”
简十三现在还在易容状态之下,除了身高和胖瘦,不是非常熟悉他的人根本认不出来他,就连声音也被他特意压低了。
难道大容法师已经修炼出了火眼金睛,能够洞察任何人的易容伪装?
大容法师却咂咂嘴,摇了摇头道:”不对,你……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他忽然神秘地靠近,仿佛在和简十三交换彼此的小秘密一般,“你易容了?”
简十三脚下终于一踉跄,他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书柜,磕磕巴巴地说道:”法师……大师……大师父,果然是佛法无边啊。”
大容法师但笑不语,看上去格外的高深莫测。
简十三整理好心情,让自己看上去不再那么狼狈,端端正正地问道:“法师,您是怎么看出来我易了容的?”
俗话说,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简十三知道像大容法师这样的世外高人有很多不同寻常之处,不能用常理去揣度,更没有必要和这样的人打马虎眼,还不如直接承认来得爽快。
大容法师依旧是神秘一笑。就在简十三和关白都在等着大容法师给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的时候,他的回答却更让二人大跌眼镜:”镌明,你真的连我都忘了?”
三分钟后,三个人端坐在藏经阁一楼的书桌旁边,书桌上的经卷和笔墨已经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三杯飘着浓香的酥油茶。
大容法师端起一杯举到眼前:“镌明,不管你记不记得我,这杯茶可是我们从前约定好的,如今我可兑现了承诺了,就看你的了。”
说完,大容法师悠然地将茶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然后还满意地咂了咂嘴,似乎对酥油茶的美味非常享受。
简十三和关白也礼貌而略带机械地将手边的酥油茶拿起来喝了一口,关白可能是第一次喝这种饮品,那种浓烈而馥郁的味道让他觉得很不习惯,就像饮惯了淡啤酒的人忽然干了一杯自酿小烧。而简十三竟然觉得味道很是不错,甚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这么说,你认识镌明?”简十三说道。
一路以来,他一直在不停地重新遇到和认识昔日的旧人,这条路,说到底其实是他自己安排给自己的。短暂的惊讶之后,他早已经学会了去坦然接受。
大容法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啊,大约七十多年前,你忽然出现在给桑小镇,我想不认识你都不行。因为你就晕倒在我的寺庙门口,而我那时就像现在的格坦一样,专门负责看守庙门。”
七十多年前?那也就是说,简十三一直到二十世纪的时候,身份都还是镌明?他不禁第一次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才彻底变身为现在的简十三的。
大容法师的脸庞在酥油茶袅袅的烟气之中变得氤氲,神色也更加柔和,他慢慢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七十多年前,大容法师还只是大容,他是一名在中国剃度出家的喇嘛,认为自己一生最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是云游四方,见识俗世的繁华与落寞,体会人间的喜怒和疾苦。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游历之后,年纪轻轻的大容来到了尼泊尔,机缘巧合之下跟随一支中国登山队来到了给桑小镇。
很快,登山队发现他们来到的并不是珠穆朗玛峰脚下,便纷纷原路返回,而原本意外来到这里的的大容却更加意外地留了下来。
那是因为他见到了这座无名的寺庙。
一直到很久以后,大容都认为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佛缘。当他第一眼看到门口的白塔,在风中烈烈而舞的经幡,和白塔身后红白相间的庙身,那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必须要留在这里,这就是他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停驻。
住持活佛并不以大容是一个异国人为忤,非常平等地接纳了他,并一直对他宽宏以待。大容在寺庙里的第一份职责是看守庙门,洒扫院落。他很喜欢这份新工作,这让他觉得喧嚣了很久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后来没多久,大容就遇到了镌明。
那是给桑镇入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因为地处高原,雪季来得更早,而雪量也格外丰富。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整个给桑都覆盖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那天清晨,当大容打扫完庭院,打开庙门的时候,被突然僵直着摔进来的人吓了老大一跳。
给桑镇入冬以后,都会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不可能有外面的人进来,而镇里的人也只会在讲经的日子才来庙里参拜,这样突然出现的人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因为那时那条从加德满都到给桑的路还根本没有修,进山可以说是困难重重,九死一生,更何况是大雪茫茫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