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的这家同聚轩集南宛北季之长,兼有凉菜和热炒,开业以来轰动九河下梢。天津老百姓“口高”,一家饭铺十个人里能有六个说好,这就不容易,何况同聚轩的饭菜十个人里得有十一个说好的,怎么呢?里边还有个孕妇。崔老道以往打从门口路过,没少抻脖子闻味儿,可是进去吃上一次烤肉,能顶他半年的嚼裹儿,兜里没钱吃不起,寻思什么时候敞开了吃上一顿,才不枉一世为人!所以费通一提“同聚轩”三个字,就把崔老道馋了出来。
二人携手揽腕进了烤肉馆,跑堂的伙计不分来者是谁,进来的就是财神爷。何况窝囊废今非昔比,官大派头长,一身崭新的警服,领口上一边镶着三颗闪闪发亮的小银疙瘩,那警衔可不低,站在屋子当中昂首挺胸、梗着脖子,眼珠子总往房梁上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睡好觉脖子落枕了。伙计一看这位的谱儿真不小,更加不敢怠慢,要往雅间里请。窝囊废一摆手说了句“不必”。为什么呢?一来是他想在人多的地方摆谱儿,二来也是最要紧的,进了雅间就得多给小费,那可不划算。伙计会心一笑,特意找了一个清静人少的地方,毕恭毕敬引至桌前,打肩膀上把白手巾抽下来,使劲儿擦了擦桌椅板凳。白茬儿榆木的桌子,年深日久全包了浆了,让伙计这一擦,简直是光可鉴人,苍蝇落在上边,脚底下都得拌蒜。这才请二位爷落座,低声下气地让爷把菜单子赏下来。费通如今说话底气也足了,牛羊二肉、烧黄二酒全点了一遍,特地吩咐伙计,把酒烫热了。过去人讲究这个,老话说“喝凉酒使脏钱早晚是病”,会喝酒的无论什么季节也得喝热的,否则上了年纪手容易哆嗦。伙计得令下去准备,不一会儿把应用之物全上来了。这不像吃炒菜,还得等着熟了再出锅。盘子里码的是生肉,炙子下边笼上火,一人面前摆上一碗蘸料,“嗞嗞啦啦”这就烤开了。论起费通这股子馋劲儿,跟崔老道不相上下,两个人谁也顾不上说话,吃到酒足饭饱,沟满壕平。费通放下筷子,长叹一声,把始末缘由这么一说,最后找补了一句:“找不到阴阳枕,勾不出肖长安的三魂七魄,这件事完不了!”一番话听得崔老道脸上变色,心说:“这件事我可不能应,还得给他支出去。”费通早想好了如何对付这个牛鼻子老道,没等崔老道开口就拿话给堵上了,吓唬他说:“走阴差的张瞎子可说了,谁出的主意拿谁填馅儿。道爷你要想不出个法子,咱们这一顿可就是长休饭、诀别酒了。”
崔老道揉着吃得滚圆的肚子,连打了三个饱嗝儿,心里面暗暗叫苦。还别说走阴差的张瞎子,单是这个费通他也惹不起。如今的窝囊废可不是蓄水池警察所一个小小的巡官,而是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厅大老爷的掌上红人儿,说红是谦虚,实则都快紫了。专管缉凶拿贼,说逮谁就逮谁,甭管冤不冤,先在号房里扔上个把月,多好的身子骨也给折腾薄了,平头老百姓哪个敢招惹他?如今他是有求于人,假装客气,说的话软中带硬,你敢在此人面前说半个“不”字,往后还怎么在南门口混饭吃?崔老道混迹江湖多年,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万般无奈,不得已在袖中起了一卦,当下里吃惊不小,打死他也不敢去找阴阳枕,事到如今,还得让窝囊废去当这个倒霉鬼。当下对费通说了实话:“阴阳枕不在别处,就在城南的大荣当铺。”
费通以为崔老道是喝多了说胡话,为什么呢?天津城南是有个大荣当铺,与北城的小点当铺齐名,一个在南大街,一个在北大街,在当年曾并称为“南大荣,北小点”,彼此隔城相望。老年间开当铺的没几个好人,良善之人吃不了这碗饭。开当铺这门生意和放高利贷的差不多,典当行有句行话叫“当半价”,你拿来的东西再怎么值钱,无论是传世的书法字画还是宫里流出的珍宝玉器,只要进了当铺的门,至少给你砍去原价的一半。等你想赎当的时候,利息又高得吓人。咱打个比方,你这件东西当了一百块银元,利息按月计算,等到一年半之后手头儿有余钱了来赎当,你大约得交给当铺一百五十块银元。所以说开当铺相当于坐着分金、躺着分银,没钱没势、衙门口儿没人的也干不了这一行。天津城的当铺格局相似,外面有栅栏门,进门后一面大屏风挡在眼前,说是屏风,其实跟一堵墙也差不多。后面的柜台得有一人来高,开着一个小窗口,看不清里面的人脸,这也是为让当当的人心里没底,不敢开口讨价还价。当铺的号房里要供奉财神、火神、号神。财神、火神不用多说了,所谓号神,其实就是“耗子神”,每个月逢初二、十六两天烧香上供,保佑它的后辈儿孙——大小耗子们别来库里啃东西。小点当铺就是老年间的韦陀庙,后来遭了一把天火,前堂后库烧为一片白地,片瓦未留。南城大荣当铺的掌柜,也是出了名地刁钻刻薄,一根麻线看得比井绳还粗,专做抵押高赎、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生意。伙计们狗仗人势,见了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话都打脖子后边出来,绕着弯地气人。不遇见为难着窄的急事谁也不来当当,本来心里就起急,来了再怄上一肚子气,换了谁不别扭?可谁让自己等着用钱呢,还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老百姓背地里没有不骂的。也是坏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谴,前些年突然来了一伙土匪,夜间闯入门中,不问青红皂白,把大荣当铺的伙计、掌柜、写账先生一个不留全宰了,又将长生库中的金银细软洗劫一空,临走还放了一把火,连门脸带库房全烧平了。打那开始,天津城就没有这个当铺了,如今崔老道又提起来,费通能不觉得奇怪吗?
崔老道却说:“实话告诉你,你看天津城四衢八街、车水马龙,却是只见其外、不见其内,夜里另有一座天津城,大荣当铺仍在原地。肖长安的阴阳枕就押在大荣当铺,换旁人是没办法,想去也去不了,可你费大队长乃人中的吕布、马中的赤兔,一来身穿官衣运旺气盛,二来手上有走阴差的批票,因此说非你不可。你回家之后在床头放上一盏灯笼,将两只鞋脱下来一反一正摆在地上,让费二奶奶看住了别动。几时见灯头火变白了,你就提灯出门,往当年大荣当铺的位置走,从阴阳枕中勾出飞天蜈蚣肖长安的三魂七魄,以费大队长的能力,定是手到擒来!”
费通奇道:“崔道爷,我也经常提灯巡夜,又不是没往南城溜达过,怎么就没见过大荣当铺呢?我听您说的可够玄的,什么叫夜里还有另一个天津城?”
任凭费通怎么问,崔老道也不肯多说,手捻须髯道:“天机不可明言,我真告诉你,你就不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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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简简单单几句话,这里边可有学问。那意思是道儿我给你指出来了,不敢去是你的事儿,别说我不帮忙,再把高帽子成摞地给他往头上扣,把能堵的道全堵上,攒好泥子严丝合缝。正所谓“人有脸,树有皮”,话赶话将到这儿了,费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只得咬牙应允。结完了饭账,跟崔老道拱手而别,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往家溜达。路过恩庆德包子铺,顺道买了十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用荷叶纸裹上拎在手中。他心里有个合计,大半夜的出去抓差办案,半路上走饿了怎么办?不如自己预备几个包子,吃饱了肚子好干活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也不至于做了饿死鬼,想得倒挺周全。
回到家中草草吃罢晚饭,费通将两只鞋一反一正放好了,没脱衣裳也没盖被子,直挺挺往床上一躺,等着灯火变白。之前也没忘嘱咐费二奶奶,一定得看住了。按照崔老道所说,走阴差的两只鞋一反一正,相当于一脚在阴间一脚在阳世,倘若在半路上受阻被困,把两只鞋都正过来便可还阳。万一进来个野猫、过来只耗子把正着放的鞋给碰反了,那可了不得。到时候阳世不收、阴司不留,岂不变成了孤魂野鬼?费二奶奶平时豪横,遇上这种事儿又比谁都迷信,给自己沏了一壶酽茶提神,搬个小凳子坐在床头守着费通,眼都不敢眨。起初两口子还聊几句,聊来聊去没话可说了。眼瞅过了定更天,费二奶奶身上直起冷痱子,怎么看怎么跟守灵似的。费通躺在床板上,嘴里不说话,脑子里没闲着,一通瞎琢磨,越想越嘀咕,不由得心中发毛,冷不丁一转头,但见灯火惨白,也不知几时变的。他不敢耽搁,壮起胆子提上灯笼,推开屋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举目张望,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与平时别无二致。他提心吊胆走出去,四下里声息皆无,死气沉沉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途中一个人影也没有,既不见万家灯火,也未闻鸡鸣犬吠。一路上行行走走,来到南城大荣当铺的所在。说来奇了怪了,原本烧毁的当铺完好如初,费通使劲儿揉了揉两只眼,只见前堂后库俨然如故,栅栏门的门楣子上高高悬挂三面镂空云牌,雕刻着云头、方胜、万字不断头的花样。两边挂着两个幌子,上写“大荣当铺”,仅有一处不同,影壁上那个斗大的“当”字,当年是红的,如今却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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