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万三死后,埋在哪儿?”刘鉴问。老书吏一指外面:“就在校军场北边儿,离此也不过二里多地。”
刘鉴看看天色,已是正午时分,便吩咐说:“捧灯,跟我回家去取罗盘过来。”
“早给您备着呐!”捧灯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大罗盘,“我怕您万一碰上什么事儿,故而天天带着。”刘鉴也不知该夸这仆人乖巧周到,还是该骂他无事生非,只好微微苦笑。他又回头吩咐老书吏:“你取来小米三两,熬成糊,用红糖水拌过,把家里前后两道门的门缝都糊上,有剩下多的就涂在朝北的墙上;再做一个纸人儿,上边儿写清楚自己生辰八字,镇在貔貅底下,用红丝线和你手腕牵住。门不可开,线亦不可断,否则谁也救不了你。就这么坐着等我回来。”
主仆二人出了门,刘鉴径直朝南而去。捧灯急忙叫:“尊主,北在这边儿哩!”刘鉴也不理他,继续朝前走,捧灯只得匆忙跟上。走出去大概一里多地,刘鉴才对捧灯吐出两个字:“多事!”
捧灯不解:“爷您不是要去沈万三坟前堪舆么?”刘鉴斥道:“又不是择日下葬,给坟地堪什么舆?我本来只是想找个取罗盘的借口离开,却让你给搅了,害我多费了好一番唇舌。”
“啊?”捧灯张开大嘴,“您不想救他了么?”“我正是要救他,才这么做呢。这事颇为蹊跷,需得细细地查访。看那老书吏的面相,是个浮躁好动的人,只怕会四处乱走,妨碍我做事,所以才找个借口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那小米糊门、红线栓腕……”
“对呀,把门缝糊了,手腕栓了,他就不敢开了门出去乱蹿,只好呆在家里——其实没别的功用,”刘鉴看看捧灯,长吐一口气,又解释说,“我看他印堂虽有黑气,还不至于立马应劫,不必担心。”捧灯问:“那咱现在去哪儿啊?”刘鉴指了指远处的牌楼:“顺天府。沈万三一事,疑点颇多,要是我推算不错,这个老书吏的劫数不过是旁枝末节,只怕后边儿还有更大的波澜等着哪!”
沈万三
沈万三并不仅仅是民间传说中的人物,1979年修订本《辞源》记载:“沈万三,明吴兴人,字仲荣。后移居苏州。巨富,称江南第一家。朱元璋建都南京,召见,令岁献白金千锭,黄金百斤。甲马钱谷,多取资其家。其后以罪发戍云南(一说辽阳),子孙仍为富户。”
明代孔迩的《云焦馆纪谈》里说,沈万三家里用来酿酒的粮食,出自良田数十顷。田艺蘅《留青日札》里则说,朱元璋准备犒赏三军,沈万三表示愿意出这笔犒银,朱元璋刁难说朕有百万大军,你能都赏到吗?结果沈万三豪爽地答应下来,要赏赐每名士兵一两黄金!
不仅仅这些野史笔记,正史里也有相关记载。《明史?孝慈高皇后传》说:吴兴富户沈秀帮助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然后还请求出钱犒赏三军。朱元璋大怒:“匹夫竟敢犒赏天子之军,这是乱民,应该诛杀!”多亏孝慈高皇后(马皇后)劝说,才免了沈秀的死罪,改判流放云南。
《明史?王行传》则从一个侧面记述说,吴县人王行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本乡富户沈万三请去做家教,经常拿到整锭银子的酬劳。然而明史专家顾诚先生曾作专文《沈万三及其家族事迹考》,却否定了沈万三是明朝初期人的说法,认为他生在元代,也死在元代,史籍中有关沈万三在明初的一切“事迹”,均是讹传。
第四章、稽疑司(1)
捧灯听说刘鉴要去顺天府,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则尊主,余闻……小的听说顺天知府一贯强横粗暴,连皇帝他都敢吼,不易……不好打交道啊。您一个左司直郎,他未必肯见。”刘鉴且走且算,随口应答:“谁说我要去找顺天知府?我要找的是那天打死沈万三的皂吏。”
捧灯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后面一路走去。二人刚过极乐寺,刘鉴右手手指原本不停掐算,这时突然五指绷紧,身形一滞。捧灯正跟着走,一个收步不及,狠狠地撞了上去,赶紧“嗖”地跳开。刘鉴倒并不介意,整了整头上幅巾,嘴角浮起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捧灯知道,这是主人突然间查知了什么事情,故而有此一笑。果然,刘鉴用手里折扇指了指捧灯手提的茶壶,悠然地问:“捧灯,你可还记得沈万三挨了多少板子?”
“八百七十四下。”
“你说那些皂吏为何不打八百七十三下,不打八百七十五下,偏偏要打这八百七十四下?”
“这,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要是小的,还巴不得少打两下,好省点儿力气呢。”
刘鉴微微冷笑:“别小看这八百七十四下。八七四呀八七四,这可是关窍所在。”
顺天府衙门距离安定门不远。进了城门一直往南是安定门大街,不过一里路,朝西一拐进分厅司街(其实窄得应该叫胡同),就是顺天府的后门。捧灯一路上不住口地追问那八百七十四下究竟有什么玄妙,刘鉴却只是笑而不答。
迁都北京的意愿或者说猜测如果真的变成了事实,顺天知府就会跃升为大京兆顺天府尹,列小九卿之一,把原来排在他脑袋上的应天府尹一脚踹下去。这官现在虽然仍旧是正四品,前程却委实不可限量,也正因为如此,府门前站班的衙役们个个神彩飞扬,虽在炎夏时节,却也精神奕奕,加上油光满面,颇有几分威势。
捧灯正要上前去递帖子,却被刘鉴一把扯住,扭头要问时,只见刘鉴眯缝了原本就细长的凤眼,直勾勾盯着门口。捧灯心里疑惑,再次回头,只听“喀喇”一声,红漆大门左右敞开,走出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这中年是倒退着出来的,头戴黑色儒巾,身穿着灰蓝色织锦缎子长袍,文士打扮,一边退,一边朝门内长揖告辞。随即门里也送出来一名身穿绯色公服、头戴乌纱的官员,拱手作答——看他补子上绣着白鹇,肯定是顺天知府陈谔本人了。
捧灯忙说:“上官临门,尊主可径往拜之……”话没说完,脑袋上又被刘鉴打了个暴栗,变成大包顶小包。只听刘鉴叹息说:“原本以为麻烦会在顺天府,没想到是落在这家伙身上。”
他说到“这家伙”,“这家伙”也正好转过身来,正巧看到街对面的刘鉴主仆,左半边脸颊突然微微一颤,然后大步走过街来,拱手打礼:“刘大人,金陵一别,怕有三年了吧。”是纯正的南京官话,没有夹杂一丝一毫的北方卷舌腔。
刘鉴微微苦笑着回礼:“正是……王大人四处奔波,您辛苦,您辛苦。”那王大人嘴角牵动,大约是笑了笑,随即手捻两缕鼠须,正色回答:“职责所在,不得不行尔。大明朝官,尽忠职守,各行其是,自然天下太平了。”刘鉴愣了愣,再次拱手:“多谢王兄指点。”那人微微一笑,拱拱手,转身而去。才走出几丈远,刘鉴忽然提高声音问:“王兄现而今高升何职?”那人停了脚步,也不回头,缓缓地回答:“北京行部工曹都水司员外郎。”
刘鉴吸了一口气,深深一揖,扭头就走。
捧灯看刘鉴绷着张脸紧走,也不敢插嘴,一路就这么跟着直奔了东方,直到重新迈上安定门大街,刘鉴才放缓脚步。捧灯小心翼翼地问:“尊主何以颦蛾若是?”刘鉴啐了一口:“皱眉就皱眉,顰你个屁蛾呀!”
骂过小厮,刘鉴低下头来,右手拢在袖子里掐算了好半晌,方才闷声说:“既是他们已经接下这事儿,想来也肯定留了后着。只是咱们却难插手了。”捧灯终于憋不住,大声问:“尊主……爷您怎么遮遮掩掩的,咱又没犯了王法!”
刘鉴瞥了捧灯一眼,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说得也是。算了,跟我回抄馆去。”
“咱不找皂隶了?”
“王远华做事点水不漏,现而今找皂隶也没用了,还是先帮那老书吏脱了眼前之灾吧。”
捧灯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王大人”原来本名叫“王远华”,不禁好奇心再度膨胀,凑前一步问:“爷,您说那王远华是什么人呐?”
刘鉴把脚步放慢,若有所思地回答说:“这人原本是钦天监稽疑司的右丞,太祖爷裁撤稽疑司,他转去做了秋官正。不过应该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投到姚少师门下了……”捧灯疑惑地问:“钦天监非造历之司乎?有何能而若是?”
刘鉴侧头看着捧灯,缓缓地说:“稽疑司是专一处理怪力乱神、莫名其妙事务的衙门,而钦天监前身的太史监是诚意伯一手创立的,你明白这是多重要的衙门啦?”
捧灯吐了吐舌头问:“那诚意伯是谁来着,听起来有点耳熟。”
刘鉴摇着折扇苦笑:“不学无术的东西。青田刘基你总听说过吧?”
“这‘基’字却有几分耳熟……”
刘鉴一脚踢过去,捧灯讪讪躲开,陪笑问:“然则究是何许人也?”
“诚意伯姓刘名基表字伯温。”
青田先生刘伯温,早在洪武年间就过世了,有人传说是被奸相胡惟庸给毒死的,也有人说以他的神通,肯定早已掐算出有此一劫,所以借机会尸解了。后来更有人传说在青田的深山里见过他,相貌竟然和生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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