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影好象是个人形,不过……没有头!手里还提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捧灯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嘴里不伦不类地开始叨咕:
“诸佛说法,本无定相,以诸法空相故,既随处是法,不离坐卧行住,应机而启……”这是《金刚经》了,不过没用,黑影还是往他这边凑。“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这是《大悲咒》。捧灯不愧是住在柏林寺,年轻人记性又好,个把月下来,和尚常念的经文被他给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连这些梵文都没落下。可还是没用,那黑影越来越近,歪歪斜斜的鬼气十足。捧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见那黑影似乎是转瞬间已经到了身前,空着的那只手往上一抬……
捧灯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大喊一声,飞起一脚——把个出来倒夜壶的驼子踢了个跟头,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这驼子也是懒得出圈儿了,早上不倒夜壶,偏等晚上睡前再倒。他也是看道黑,想和前面这位小哥儿打个招呼,没想到遭此横祸,夜壶摔了个粉碎,臭尿淋了半身,不由朝着捧灯的背影大声叫骂,多肮脏没人性的话都出了口。
听背后有了人声,捧灯倒是安心了不少。
这驼子满腹委屈地回家睡觉不提。却说捧灯赶到工曹,也不管自己尿湿了的裤子,冲门而入,到宋礼的下处去找刘鉴。好在工曹还没关门,衙役看这小童是日间跟着刘老爷进来的,刘老爷官不大,可和宋尚书拉拉扯扯的,好象交情很厚,也就没敢阻拦。
进了屋子,只见几个杂役正在收拾碗筷,原来刘鉴都已经用过晚饭了。捧灯把东西递上去,这时候才觉出肚饿来。刘鉴本想责骂他为何来得如此之迟,可看到他红红的眼眶和裤子上一大摊污渍,心里明白了大半,忍着笑,吩咐杂役领他去后厨吃点东西。捧灯惦记着宋礼的事情,去厨房匆匆扒了几口冷饭,就赶忙折了回来。
然而宋礼还没有回来,刘鉴就着灯烛,也不知道从书架上抽下本什么书,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翻看。捧灯喊了一声,见刘鉴不理会自己,就慢慢地往他跟前凑。
“尊……爷。”
“什么事儿?”刘鉴连头都没抬。
“那个,今儿个宋老爷这瓦片的事儿啊……”
刘鉴一瞪眼:“你还是听见了呀!”
捧灯赶紧告饶:“就听见一点,听不明白……小的知道这事儿非同寻常,要不您也不会叫我拿竹箱子过来。小的是想问,那‘竹为头、厷为足’的字……”
刘鉴冷冷地斜了捧灯一眼,捧灯打了个激灵,赶紧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叫你别问还问?待会儿宋大人回来,我不避你,你听明白了就算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
“是,小的遵命。”捧灯不敢再问了,站在一旁伺候着刘鉴读书。
这等待最是消磨耐性,刘鉴倒没什么,捧灯可是在心里围着北京城转了好几个圈,直等到远处响起了二更鼓,才听得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宋礼满头是汗,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刘鉴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怎样,有什么结果?”
宋礼一边往里冲,一边不停地用手巾抹脸上的汗。他也不回答刘鉴的话,却冲到案边,把刘鉴喝剩下的半盏残茶端起来,一吸而尽。然后在屋里转了两个圈,才又跑到门边,阖上门,上了闩。一转眼瞥见捧灯,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重新打开门,把这小书童给轰出去再说。
他这一通忙活,看得刘鉴哭笑不得,于是甩甩袖子示意捧灯缩到屋角去,然后上前扶住宋礼,一边帮他打扇,一边柔声安慰说:“不妨事的,宋大人,你坐下来慢慢说。”
宋礼望他一眼,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抖开来,原来是两片明晃晃的琉璃瓦。刘鉴收起扇子,疑惑地接过来,放在烛台下仔细观瞧,除了这两片瓦比平常见到的要小以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宋礼看刘鉴没有反应,就重新接过瓦片,侧过来看了看,把两片瓦对在一起。这时候刘鉴才看清,原来是一整片瓦分而为二,因为断裂的茬口如同刀切一般平整,要不是细看侧面,还真不容易分辨出是一片断开而成两片的。
“我拿着贤弟给的那张灵符……”宋礼回到几案边,把琉璃瓦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然后在左手边落座,压低了声音,开始讲述他回去工地以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宋礼收好了符纸,骑马回到工地上,先是按捺住心里的惊慌,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工匠们忙里忙外地修造,慢慢踱到出事的大殿前面。瓦作的工匠们虽然被勒令不得继续,但宋礼并没有下令让他们回家,所以也都不敢离开,只好聚在一起闲聊,等着尚书大人发话,一些小工就去给木作和石作的大工们打下手。
宋礼还奇怪这些瓦匠为何不走,自己也不好就爬到殿顶上去。其间虽然有些工头前来请示,可这位宋大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只是唔唔嗯嗯地敷衍了事。直到晚霞满天,他才想起自己没有发话,不禁懊悔耽搁了这么长时候。于是遣散众人,并且命令轮值的官吏、兵丁都退到墙外去,他这才拿了那片给刘鉴看过的琉璃瓦,找个僻静地方,左瞥右望,确定四下里无人,扛架梯子就爬上了殿顶。
宋礼心思敏锐,精力无限,所以甚得永乐爷的宠信,但他身体粗重、肚子颇大,行动起来却就没有那么灵便了,况且这屋子是从来没爬过的。爬两步,低头看一眼地面,觉得头晕,就喘口气歇一会儿,再往上爬,如此反复,等哆哆嗦嗦到达殿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
宋礼把瓦片放上殿顶,瞬间那字就又显了出来,在黑暗中却似乎非常的扎眼。宋礼小腿肚子筛糠,差点没一跟斗栽下来——以这种高度,摔下去八成就呜呼哀哉了,二品尚书、督造总监要是摔死在了工地上,肯定名传千古。
好不容易稳定下心神,他这才从袖子里取出刘鉴给他的纸符,放在瓦片上,又怕被风吹走了,只好佝偻着身子,张开双臂来遮挡。然后掏出火引纸媒,小心地燃着了。火光闪过,突然一阵轻风,起个旋子,吹尽了残余的纸灰,只见瓦片正当中逐渐浮出一条红线。红线从左半部缓缓右行,如同血液一般,直到拦腰将瓦片分成两半。
宋礼吃惊之余,急忙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左手还是牢牢地抓住瓦片的边缘。血线把瓦片分成两半之后,随即向两侧弥散开来,一道冷光闪过,琉璃瓦如同刀切一般断开。一半“刷”地滑到檐边,另一半还捏在宋礼手中。宋礼被这一幕惊得呆立当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几乎直不起腰。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看看再无异状,才大着胆子把那半片瓦也取过来,并手里拿的,用块手巾包裹了,揣进怀里。
对于他来说,下殿又是一趟苦差,也不必细表。离开工地,他打马扬鞭,急匆匆就回工曹来见刘鉴了。
“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贤弟,这该如何是好啊?”宋礼说完经过,目光期待地望着刘鉴。
刘鉴坐在对面,眼睛直勾勾盯着摆在案上那两片断瓦,沉吟了一会儿:“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肇事的元凶应该已经出来了……”
“难道是……”宋礼也好象若有所悟。
“还不能确定……宋兄,这批琉璃瓦是在哪儿烧制的?”
“唔,京城雨花山畔。”
“那就确凿无疑了,确实是缑城先生!”刘鉴用扇子一拍大腿。
方孝儒,字希直,号逊志,时人称为“缑城先生”。当初永乐爷要他起草登基诏书,他坚决不肯,触了逆鳞,被永乐爷捉起他的家属亲眷来,当他面一一砍头,其余十族充军、流放的,不可胜数,最后更将这位缑城先生当街腰斩。据说有那逃过一劫的弟子门生,偷偷捡了他的遗骸,就安葬在南京聚宝门外的雨花山上。
听刘鉴叫出“缑城先生”的名字,宋礼猛吸一口凉气:“我就说是他,可……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
刘鉴点头:“是啊,地点也对,再加上琉璃瓦骤现血纹,齐腰而断,那便是缑城先生被腰斩之象了。想当年,姚少师就料到此人若被刑杀,必定作祟,所以劝当今圣上忍一时之羞,不要杀害此人。然而圣上听信馋言,反倒尽诛了缑城先生十族。事已至此,工部为什么要在雨花山畔烧制琉璃瓦,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宋礼摇头叹息:“禁城的琉璃瓦当然不是在那里烧制的。现在所盖的大殿位于禁城东南,名叫崇智殿,是用来聊备以后中元节开盂兰盆会之用的。王远华说……”
“又是王远华!”捧灯在角落里恨恨地插了句嘴。刘鉴暗暗把手一摆,幸好宋礼并没有在意。
“王远华说,这配殿所用的琉璃瓦,直接用京城烧制的就好。我想这聚宝门外的造办处当年是为京城提供建料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同意了。不成想出了这种事情,还望贤弟救我一命!”
刘鉴以扇点额,想了一想:“这事儿说好办也不好办,我有个法子倒可以镇压邪气,但可惜不能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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