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霜见这平时嬉皮笑脸的一个人忽然沉了脸,杏眼一瞪,故作惊讶地说:“我说,你对她的喜欢不会是超越戏迷了吧?”
薛怀安一时无法回答,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喜欢,犹记得少年时代第一次看见叶莺莺在台上唱戏时的那种惊艳与仰慕,然而也明白那不过只是世间最虚幻的爱慕。原本终生只得隔着一个舞台,把她敬作心中的女神,不料宁霜竟然能把女神从舞台上拉到他面前,倒叫他混乱不已。
好在宁霜此时无心和他讨论风月,很快转换了话题,道:“崔执刚才来过,让我提醒你别破了锦衣卫的规矩。”
“不妨事,现在他说不了我什么。”
“对了,他说这七天就清查了大半泉州城,你说可信吗?”
薛怀安没有立时回答,在心里计算一番,才道:“大约是可信的,我们锦衣卫搜查时并非如你想象那般挨家挨户翻个底儿朝天,而是自下而上同时又自上而下齐头并进筛查,如果碰上头脑清晰调度有方的指挥者,这二十万户大约半月能筛过一遍吧。”
“这么快?不会有所疏漏?”宁霜仍是觉得不可信。
“看是什么人主持调度了,若是崔执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薛怀安说完,见宁霜眼里仍是不信服之色,又解释道,“锦衣卫平日里对户籍都有严格监察,雇用在各个街巷的力士,大都是两代以上就居住在那里,且对于周围各家各户的情形相当熟悉之人。最先筛查时,就会把那些诸如孤老病残根本无法作案的人家除去,这便是自下而上的筛查,其实靠的是平常的积累。至于这自上而下的筛查,那就看这负责的锦衣卫精明到何种程度了,像这次劫案,抢匪虽然精心算度,可惜却败在没能跑出城,如此的话,即使他们留下的线索很少,也足够崔执把这些人从城中挖出来。”
“崔执哪有这么神奇,你不是说你都找不到线索吗?”
薛怀安脸上掠过苦笑,道:“我只是一个人查案,他们有多少人啊,很多对我来说无用的线索,对他们都有用得紧呢。比如说,这抢匪使用马匹,此事很难藏住的,如果养在自家院子里,草料粪便进出那么多,至少那条街巷里的力士会知道吧,所以,有养马的人家就会重点被查,这一个线索,大约就能帮崔执除去十万户不大可能的人家。还有,为了不让锦衣卫能追踪到马匹买卖的记录,这些马身上被马贩子烙下的记号都被重新烫花了,这本是抢匪思虑周到之处,可是却也给了崔执线索。朝廷只要求马商保留马匹买卖记录一年,超过年限便可由马商自行销毁,既然抢匪这么怕被追索,显然是这些马买来不到一年,再看那个被烫花伤处的愈合程度,可以推算出大约是一个月前被烫花。那么崔执会吩咐各处力士着重报告各自管区内一个月前添置新马的人家,另一方面,也会有锦衣卫取得这几个月各个马商的买卖记录,对那些诸如一次买马四匹或者以上的记录会特别追根溯源。此外,那些对我无用的线索还有诸如红磷等限制化学品的购买记录等。宁二你明白了吗,这每一条线索对于崔执来说就是一个筛子,用过一次,这筛子里剩下的东西就少一些,只不过,织就这筛网却是需要大量锦衣卫人力的。崔执头脑清晰,督御下属有方,按照他的条理逻辑,分区分类重点突破,七天搜查过半,半月翻遍全城绝非虚言,也绝不会只有速度却没效率。”
“明白了,这么说来,我只要耐心等着崔大人就好,薛三儿,你这是给我吃定心丸呢吧?”
宁霜虽然这样答,脸上的阴云却一丝也未散去,薛怀安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这颗定心丸显然作用不大,怜惜地拍拍她肩头,道:“别着急,这种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转机了。”
转机
薛怀安未承想,两日之后,所谓转机竟然真的出现了。
宁霜将书信交到薛怀安手上,问:“薛三儿你看看,我们是不是该答应?”
书信是匪人差街边顽童送到德茂店伙计手上的,内容简单,不过是要宁家用两万银圆赎回被抢走的所有物件,如若答应,便在德茂门口放一盆红色木槿花。
“就是说,以十分之一的现银就能赎回所有东西?”薛怀安放下信,不大相信地向宁霜确认。
“那些东西可不止价值二十几万两,要是物主故意索价,要我们德茂双倍赔付,还不知要赔出去多少。所以无论怎么想,要是两万两就能赎回来,实在是合算的买卖。”宁霜道。
“只是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白来的便宜?”一旁的傅冲双眉紧锁,似是满心疑问,“二十万两,足可以盖起一座设备最好的炼钢厂,两万两能做什么?”
“两万两,可以在惠安那小地方建印染坊二十座,或者在泉州最繁华的大街开酒楼两座,其实也不是小数目。你家是做银号买卖的,应该清楚现在的钱永远比未来的钱更值钱。二十万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出手干净的珠宝不见得比这两万现银更吸引人。”薛怀安面色平静地回答道,心里却有个郁闷的声音低叹:两万两还是我一百年的俸禄,开银号的人真是不拿豆包当干粮。
“这么说来,这些人是害怕珠宝不好脱手,所以宁可以不到十分之一的价钱换成现银?”宁霜问道。
“他们的目的我不清楚,只是,我想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们解决不了,就不敢来要这笔钱。”
“什么问题?”
“银票他们自然不敢要,所以要现银,可那就是一千二三百斤的重量,他们怎样把这么重的现银安安稳稳运走呢?”
这天傍晚宁霜坐着马车离开德茂银号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店门口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色木槿,才放下心,将头靠在车壁上小睡一会儿。车子有些颠簸,宁霜不知不觉将头一歪,靠在了傅冲肩上。傅冲有些尴尬地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薛怀安,薛怀安回以一笑,转过头,盯着车窗外的街道出神。黄昏时分,泉州街头人潮涌动,马车行得极缓,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看去,每个路人都被橙金的夕阳模糊了轮廓,分不出彼此,一张张镀着金辉的面孔汇聚成河,缓缓在这城市中流动。薛怀安心生感叹,不由得低声说:“这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听说没几年就又多了十万人,仿佛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挤进来一般。”
他自言自语,声音极低,不想傅冲接了话:“有时我却觉得,是这城邑想把人都吞掉。”说完,傅冲也望向窗外,续道,“薛兄知道七年前泉州城拆除旧城墙扩建了一次吧,在那之前我家住在城外,突然之间官府将城墙外推三十里,我便成了这城中人。”
“知道,因为泉州城人口激增,旧城实在装不下了。”
傅冲轻声低笑,似是不以为然:“那是你们官府的说辞吧?”
“自然不是,旧泉州城太小了,哪里装得下六十万人口。除去宋时汴梁和旧都北京,还有如今帝都,历朝历代还有哪个城邑有这么多人口?哦,要是只算不是京城的城邑,恐怕就只此一座了。”
“是吗?我不是锦衣卫,对这些不甚了解。但这几年帮着打理银号,我却知道,官府买走农田再变成城市,翻手覆手间便从这地价上赚了几十倍。而无地可种的农户,又成了城中最廉价的劳力。”
傅冲争论时不觉声音渐大,倚睡在他肩头的宁霜便微微动了动,于是他收了声,略有些自嘲地笑笑,似乎是觉得自己对这个话题过于认真。
薛怀安见他如此,便也不再讨论,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傅冲又低声道:“其实,你可以劝劝霜儿,据我所知,崔执不是说大话的人,只要劫匪没有跑出城去,他定能将他们挖出来。反而这样答应抢匪的条件,后果如何更不好预料。”
“宁二的脾气你也该知道,她既然一意如此,谁能劝呢?”
“你不劝,多半是因为你也想看见这样的变化吧?”
薛怀安闻言一愣,半晌才嘀咕一句:“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薛三儿,你为何想看见变化?”一直睡着的宁霜忽然张了口,觑着眼瞧着薛怀安。
“说不清。”薛怀安答道,语气含混似有敷衍的意味。
然而,这并非敷衍之词,薛怀安的确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心中也期盼着案子有所变化,而不是以崔执使用严密组织的锦衣卫机器将劫匪挖出来这种结果。似乎隐隐地,他期待这帝国首桩明抢银号案的劫匪们应该是更大胆、更富有想象力的对手,又似乎,他在期待这变化中或许会出现让自己可以插足的线索,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无可奈何。
红色木槿花摆出的第二日,抢匪的第二封信以同样方式送到了德茂银号。
宁霜将信读罢,递给薛怀安,道:“你看看吧,要我们立即去办。”
信里措辞强硬,简单交代了要如何按照信中所述的一、二、三去做,此外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薛怀安看得不禁想笑,说:“还真是抢匪一贯的简洁路数。”
“你说怎么办?这帮家伙让我们现在就带着两万银圆出海送到那插旗子的船上,我们是带着假银圆去还是带真的去,要不都带上,然后见机行事?”宁霜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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