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柜,把这栅栏给老子去了,把银库打开,要不一枪崩了你的脑袋。”那个用枪指着银号掌柜的抢匪说,声音喑哑却戾气迫人。
中年发福的银号掌柜神色倒还算镇静,只是额头不知冒出的是油还是汗,脑门儿上亮晶晶一片。只听他道:“这位大爷哪条道上的?我们德茂的大东家和黑白两道都极有交情,大爷要就缺个百八十两的,只管从我们柜上随便拿。若要是开了银库,这事情可就算闹大了,拿得再多,大爷您也不见得享用得了。”
这话里藏着的威胁意味让那人迟疑了一刹那,随即说:“哼,吓唬小娃娃呢吧。老子今日敢抢你这银号,就不怕你日后找来。快去开银库,要是不开,你这一屋子人,不管有没有干系,都要在这里给你陪葬。”
胖掌柜见无法说动这人,有些无奈地低叹一口气,道:“大爷可看这铁栅上有任何能活动打开的地方吗?这铁栅为了安全都是封死的。我们银号的人从来不从柜前出入,都走这通后院儿的后门。我也没法子打开啊。”
“别给我耍心眼儿,你这儿没有明锁也定是有什么能升降栅栏的机关。”
胖掌柜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子,现出为难之色,辩白道:“大爷,这可真不是耍心眼儿,你想我们都不走前面柜台出入,来了客人只隔着栅栏递送,我们何须把这铁栅搞成能打开的呢?大爷要是着急用钱,不见得非要进去银库,咱们柜上虽然刚开门还没几个钱,加上这位客人又支走了几百两,但是凑一凑,一千两现银总是有的,要不大爷先拿去随便花花?以后再有要使银子的地方不必这么大动干戈,差人来知会一声咱们银号就送去。”
薛怀安一听这话,不由得抱着自己的一包银子跟着胖掌柜一齐冒汗。那站在柜台上之人却只是冷笑一声,冲手拿霹雳弹的同伴递了个眼色。同伴立时会意,右手仍是握着霹雳弹,左手从怀里掏出个被皮子包裹的东西往柜台上一放,单手打开皮子,露出个装着棕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只见这人拔去玻璃瓶盖后,一股白烟便冒了出来,他随即选了两根铁栅栏往根部缓缓浇上液体,顿时,伴随着低低的“咝咝”声和轻微的刺鼻气味,铁栅栏的底部开始迅速被腐蚀。
那腐蚀时冒出的棕红色刺鼻气体渐渐飘溢开来,握着霹雳弹这人止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向后退开数步避过气体。稍等片刻,他猛吸一口气,再次屏气冲到柜台前,将右手中的霹雳弹交到左手,伸出右手蓄满力气猛地一掰那根部被腐蚀的铁栅,轻易就将之拉变了形,接着又去掰另一根。
站在柜台上之人的身形瘦削修长,两根铁栅栏被拉歪之后的空隙已足够他钻入,只见他灵巧地猫身钻过铁栅,手中的火枪却始终没有偏离胖掌柜的方向,在柜台里站定后简洁而冷硬地命令道:“开银库。”
胖掌柜抹了把顺着额角流下的汗珠子,仍强撑镇静,道:“不知几位爷和那杭州府的霹雳崔家是什么关系,我们大东家和崔家颇有情谊。”
柜上之人一愣,不等他答话,薛怀安实在忍不住,接口道:“掌柜的,你就别套关系了,霹雳崔家虽然擅制烟花爆丸,但就算没见过,也该猜到那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霹雳游龙弹怎么可能是这么大小的东西。不是我说哈,这个秋李子大小的弹丸,装火药超不过十钱,爆炸力能炸伤一人便了不得了。什么炸烂我们大家,我看只要有一个人英雄了得,拼上缺条胳臂或者少条腿的危险,冲上去拦他一拦,这霹雳弹就没戏唱了。”
薛怀安自从刚才抢匪叫嚣一个小弹丸就能炸烂这屋里五六个人之时起,就一直在盘算着这个技术问题——以火药的爆炸力来估算,再怎么看,对方都是在吹牛而已。不想这掌柜的却当了真,竟然因为人家随便叫了个“霹雳弹”,就联系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霹雳游龙弹”,于是薛怀安一时嘴快便冒出这番拆台的话来。
此话一出,这位抱着一包银圆的年轻男子立马成了全场关注的中心,那个手拿霹雳弹的抢匪恶声骂道:“妈的,你多什么嘴,有本事你来做个英雄试试!”
银号一干人则对他投以无限期望的眼神——很明显,从站位来说,唯有他这个站在柜台外面又没受到枪口威胁的人,有这个当英雄的机会。
薛怀安却仍是一如既往的迷糊个性,未曾觉察众人的殷殷期待,却一味揪住霹雳弹的技术性问题不放,继续一本正经地回道:“并非我不想试试,只是在下向来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所以从刚才起就在考虑,就算里面的火药爆炸力不够,但要是里面还放了细小的铁丸或者针刺,到时候一起迸射出来,伤及之人可不止一个。你看,我们来假设如果我有所行动后我们能制住这些抢匪——首先,假如门口两位大哥被这位‘双枪兄弟’打死,我被炸伤却仍有余力扑上去和这位‘霹雳弹兄弟’搏斗,那么,柜台里必须出来一个伙计抢在门口这位‘双枪兄弟’再次装弹前制服他。而此时,柜台里这位拿枪的兄弟必然已经开了一枪打死或打伤一人,此尸体或伤者最大可能便是大掌柜您。”
说到此处,薛怀安顿了顿,不自觉地以同情的目光看向大掌柜,继续道:“那么,这位伙计能出得柜台来的充要条件是:第一,柜台里有另一位伙计趁着这位在柜台里开枪的兄弟装弹时扑上去制住他;第二,柜台里还有一位伙计能趁着前者二人搏斗的时候从铁栅里钻出来。如果这两个充要条件中有一个为‘非’,则此次假设的结果为‘非’。现如今柜台里除去已经被我们划入算是尸体的大掌柜您,还有三位伙计,从表面上看,绝对有可能至少有一位伙计能从柜台里出来,但是别忘了,我们刚才假设的是最好的情形,实际上我被炸伤后多半根本无力搏斗,那么,至少我这里还需要一位伙计来帮忙制服这位‘霹雳弹兄弟’,如此一来,我们这边获胜的充要条件变化为至少需要两位有战斗力的伙计,而如果‘霹雳弹’能伤及的不止我一人,而是诸位皆伤,那么此充要条件即为‘非’,则其结果为‘非’。因此综上来看,即便我逞英雄扑上去,本次行动的结果仍不能保证为‘是’,这样的话,我为何要冲上去?”
待到薛怀安将这长篇大论的逻辑关系叙述完毕,非但劫匪已经失了耐性,连柜台里的大掌柜也不知怎的被他激起一肚子火,怒睁双目,冲他大声道:“什么是是非非的,你分明是讥笑我没有舍命护店的勇气,好,我就……”大掌柜刚说到这里,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眼睛发红,隐约有泪。
薛怀安见了,知道是刚才那棕红色的气体已经挥散开来,刺激到大掌柜的眼睛和喉咙,忙拿袍袖挡了自己的口鼻。大掌柜并未气馁,连咳数声后,又道:“南、南……毒、毒……”然而他呼吸急促,夹杂着又是一阵咳嗽,谁也听不懂他究竟说了什么。薛怀安虽然捂着口鼻,还是忍不住叹息道:“大掌柜,你又认错了,这不是南疆日月神教的三尸毒之气,这颜色不对,你莫要害怕。”
大掌柜咳得说不出话来,待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憋得通红的一张脸上骤然现出决绝的狠色,冲薛怀安吼道:“你是哪里来的浑蛋,这当口还来作践人,好,我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护了东家的……”然而这慷慨赴死的豪言还未说到一半,他身后那扇白铁镶边儿的银号后门“吱呀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杏黄衫子的明丽女子推门走了进来。
第四人
初荷坐在离德茂银号大门不远的肉燕摊上,边吃着热腾腾的燕皮馄饨边打量着银号门前守着四匹马的瘦小男子。受薛怀安不良偷窥癖好的传染,初荷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以观察路人甲乙丙丁来打发时间,更何况,眼前这人怎么看也不像个简单人物呢。
这人起初是和另外三个男子一同骑马来的,那一行四匹快马踏碎了泉州城宁静的夏日清晨,不得不让初荷抬眼去瞧他们。四人穿着打扮极为普通,各自头上都低低压着一顶斗笠,遮住了半张面孔。
福建夏日多雨,日头又毒,人们外出行走多戴斗笠,四人这样打扮原本也没什么稀罕。只是初荷见这几人斗笠压得低,心底就生了几分好奇,越发想看清楚他们的样貌,怎奈其中三人行动甚快,一跳下马,就快步进了银号大门。
这样的大清早,除了初荷和薛怀安这种为了要赶早班驿马出行的旅人或者客商,很少会有人来银号,站在银号门口负责拴马迎客的小伙计因为无事可做而有些犯困,他见三人从自己身边擦过,眨眼便已进了银号,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职,忙不迭迎向留在原地看顾马匹的那人,道:“这位爷,我给您拴马去吧。”
小伙计一边说一边赔着笑伸手牵了两匹马往门口的拴马石走去,那人则转身从自己的马上卸下两个竹筐,一手拎着一个往银号的后巷而去。
待到小伙计拴好两匹马再回来的时候,不见了那人,只有剩下的两匹马站在原地,心下觉得奇怪,四下望望,不见个人影,摇摇头便将这两匹马也牵去拴马石拴好。这工夫,那人已经从后巷转了出来,沿着墙根儿慢悠悠走回门口,手中却已经空了。他径直走到拴马石那里,解下四匹马那已经被小伙计系稳妥的缰绳,道:“有劳了,不过我们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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