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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枪 (夏生)


  “那要是她不管不顾,真这么就抬出去怎么办?就算有一张盖尸的麻布,毕竟抬尸的还是四个大男人呢。杜小月死得可怜,如此就更不得安息了。”
  薛怀安说着绕过李抗步入院内,正看见艾红领着四个抬尸的男人从另一个门进来,竟然真是要不管不顾了。他忙走上前,道:“杜家娘子且慢,还是回去先给小月取一套衫子来吧,如果你不愿意给她穿上,我来给她穿亦可。”
  艾红瞟了一眼薛怀安,看官服比刚才那人似乎高了几等,便道:“我家小月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害死,都是由于你们治安不力,这体恤银子总要给些吧。”
  “杜姑娘又不是在衙门做事,我们怎么会给体恤银子?”
  “哼,我家没有她的衣服,这丫头一直野在外面,我早把她东西扔掉了。”
  薛怀安见艾红不讲道理,便道:“那你稍等,我去外面买一件来。”
  没多久,薛怀安买了崭新的衫子回来,又亲自给杜小月换好,见艾红没话说了,这才指挥众人把尸首抬走。
  他看着那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人情的凉薄,艾红的身影在一队人的左侧首晃动着,晃得他心中一个激灵——杜小月留下的记号“i”,可以肯定不是代表它的英文意思“我”,因为她用了小写,而且是描了又描很清晰的小写,仿佛生怕别人误认为是大写一般。所以很可能是取其发音,比如杀死她的人姓“艾”,很可能是她没有力气写完一个汉字,就用了一个简单的字母来替代。



  薛怀安原想立时就追上去扣住杜氏问案,转念一想,还是先回了百户所,找到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齐泰,问道:“老齐,那杜氏你认得吧,她是怎样一个人,家中什么情况?”
  齐泰抹了一把睡皱的脸,声音混沌:“也算是老邻居吧,不过我们差着年纪,所以从来没说过话啥的。她家里开豆腐房,头上三个哥哥都不是啥好东西,大前年你们还没来的时候,她大哥和人家打架给打死了,还有一个姐姐,听说嫁得挺远。至于她,她爹娘忙着赚钱,没工夫管教她,平日里被那几个兄弟带着,能成什么样子?打小儿就是不讲理的人,谁娶了谁倒霉。不过听说她也没嫁好,夫君常年有病,原本就算有些家底,也经不起这久病的花销吧。”
  “我也听初荷说过,杜小月的兄嫂对她很是刻薄,但是杀人的话,能有什么理由?”
  齐泰一听薛怀安这么说,立马摆摆手,道:“不大可能是艾红,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性子不好是真,若说杀人,恐怕还没那个胆量。”
  薛怀安蹲坐在齐泰对面的椅子上,苦恼地搔着头,道:“胆量这东西可不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齐泰看看薛怀安,略做犹豫,才郑重地开口道:“校尉大人,有句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讲得不对大人别介意。”
  “请讲无妨。”
  “大人以后不要在人前这么蹲坐,实在是,实在是像个猴子。”
  “猴子吗?”
  “是的,猴子。”
  “那也是很英俊的猴子吧?”
  “从猴子的角度看,也许是。”
  薛怀安在被齐泰打击过之后,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杜小月家,一路上因为走得慢,倒是把脑海中繁乱的线索梳理得清晰不少。
  他站在杜家的院门口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一个粗使婆子开了门,问明来意,引着他进了正屋。
  艾红见到薛怀安,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阴阳怪气地说:“官府是不是觉得过意不去,给我家发体恤银子来了?”
  薛怀安倒不气恼,笑答:“如果杜姑娘是公家的人,死了自然有体恤银子,她要想做公家人也不难,先把她的财产充了公,定然会发给你们这些在世的亲人体恤银子。”
  艾红听了脸色大变,双手一叉腰,怒道:“她有什么家产,她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爹留给她的银子早就花完了,都是我在倒贴她。”
  “死婆娘,你休要胡说。”一个病弱的声音突然在艾红身后吼道。
  薛怀安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焦黄、体态羸弱的男子从后屋走了出来,约莫就是杜小月那个长期患病的哥哥杜星。
  杜星勉强站立着向薛怀安微施一礼,道:“在下便是杜小月的哥哥杜星,敢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
  薛怀安还礼道:“不敢当,在下薛怀安,南镇抚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户所下辖惠安百户所李抗李百户所属锦衣卫校尉。”
  杜星有心悸的毛病,薛怀安这悠长的自我介绍等得他差点儿心脏停搏,禁不住长吁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好不容易把重点落在了“薛怀安”三个字上,如有所悟,说:“薛校尉莫不是夏姑娘的表兄?”
  “在下正是。”
  “常听小月提起两位,说你们对小月多有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艾红一听是那个夏初荷的家人,冷冷哼了一声,道:“怪不得上来就什么家产长、家产短的,怎么也想来分银子啊,我看小月八成就是你们害死的。”
  杜星听了一皱眉,略有歉意地看向薛怀安,说:“自从我爹娘去世后,按照遗嘱,他们留给她的财产是由我这个哥哥代管,虽然我内子是个刻薄人,可是该给的钱还是给的,念书的花费的确一两没少出过,不知道薛校尉在这种时候来打听这件事情是什么意思?”
  薛怀安关于杜小月有财产的话原本是玩笑式的试探,不想这二人如此反应,扫了夫妇俩一眼,正色道:“那我就直说了吧,我的确怀疑你们有为了侵产而杀人的动机,不知道二位可否讲讲你们昨日午时以后都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有什么人证?”
  “在下一直卧病在床,中途有郎中来探过病,内子一直陪伴在侧,要说证人,便只有郎中和家仆了。”
  “那么,你觉得杜小月最近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结交了什么朋友,或者男人?”薛怀安又问。
  这话一出,杜星立时变了脸色,几次动了动唇却没有张开,似乎是在压抑怒气,终于艰难地开口道:“这孩子喜欢钻研学问,而且还多是女孩子不喜好的学问,很多人说她古怪,向来朋友少,至于异性朋友,据我所知更是一个也没有。要说常往来的朋友除了令妹就再无他人,若是认识了什么男人,去问令妹是否介绍过什么人给她或许更加直接。”
  薛怀安对这种指桑骂槐的复杂表达方式向来反应迟钝,丝毫不以为意地正色答道:“多谢提醒,回去我自然要问。不过,如果你真的对小月心存血肉之情,有什么对我们查案有帮助的事情还请直言相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很多事情想掩盖是掩盖不了的。”
  大约是说话伤了神,又或者是杜星见自己上一句话对薛怀安的打击力为零,有点儿不知该如何转圜,疲乏地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思着什么,好一会儿,无力地开口道:“我是她亲哥哥,若是真有什么能对案子有帮助的,我一定会说。薛校尉要是不相信我们夫妇,就去查问该查问的人吧。”
  薛怀安见暂时再也问不出什么,便点了杜家所有仆人一一问话。杜家早已败落,除了一个粗使婆子,只有一个和初荷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丫鬟,两人的回答几乎和杜星所说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纰漏。
  他本想再去找给杜星看病的大夫查问,却正好赶上大夫下午上门看诊,查问一番,所言也是和其他人无二。
  眼看天色渐晚,薛怀安只好辞了杜家出门,抬眼看看压在西边天际的绚烂晚霞,长久未睡的眼睛被炫得眯成了一条缝儿。
  “长期医病的大夫、自家的仆人,这些都是很容易串供的人。迫于金钱、迫于性命,这些都容易让一个人丧失诚实。这家人,会不会隐藏了些什么?”年轻的锦衣卫自言自语地说,拖着被夕阳拉得极长的影子,消失在小城黄昏的幽长巷道尽头。



  祁天没有想到他等到的会是这样一位公子。
  弱冠年纪,少年与青年的交界边缘,即使看一看也能感觉到勃勃的青春。
  相貌俊美,但因为正处在奇异的成长阶段,这样的容颜有一种模糊不分明的特质,让人无法判断那些被上天眷顾所生的轮廓线会怎样成熟起来,而最终将一个青涩少年变成真正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吗?造了那样精巧的火枪?
  祁天有些不能相信。
  他一直坚信,这世界上有少数人是可以凭借直觉去了解别人的,他就是其中一个。这是一种接近动物本能的直觉,在很多时候,能让他在深思熟虑之前就知道如何趋利避害。所以,在他第一次看到银记火枪的时候,手指触到那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枪体,划过那些复杂弯曲的弧形装饰雕刻线,他就已经可以凭直觉去勾勒那造枪者的模样。
  那应该是很安静的一个人,全部的热情和创造力都隐藏在身体的深处,形成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之泉,只有他的指端会泄露这秘密,将这些热情和创造力透过金刚石刻刀和砂纸留在火枪坚硬的躯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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