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公子的这个奇怪癖好,大夫人曾问起,他只说是和朋友出门游山玩水,据说大夫人不放心,曾派人暗中跟着保护,但不到半日那些人便回来复命,哭丧着脸说跟丢了。如此几次,家中人便也不再过问。
但它仍然是一个谜,一个令下人们胡乱猜测的怪异秘密。
“大公子每次出门,都是去见一个人。”
谁?芸奴在心中问。
“他见的那个人,与你有莫大渊源。嘿嘿,今夜便是他出门会友的日子,你何不自己跟去看看呢?”那双眼睛往洞里一缩,隐于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柳眉微蹙,芸奴心中矛盾挣扎,按说大公子出门会友,她万不该过问,但是那人若真与她有莫大渊源,是否会知道她身上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这个疑问纠缠了她整整十五年,像一个拴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结,如果解不开,她永远都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可怜人。
这些年她努力不去理会它,但这次不同,没有什么比这个诱惑更大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树中那恶徒的诡计,但她无法自拔,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去。
自从回到清泠轩,叶景淮便特别开恩让她住进了他的寝屋,霜落的床温暖柔软,金色的床幔上织着精美的缠枝莲,床头的青铜莲花香炉点着馥郁入骨的安息香,府里的丫鬟无不憧憬着有朝一日能躺上这张床,享受着官宦人家的女眷也享受不到的奢华生活。但芸奴每晚都睡不安稳,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霜落被巨蛇一口吞下的惨状。
屋角的更漏还在滴滴答答地响着,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叶景淮穿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推门出去,芸奴忙起身,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紧跟其后。
出了叶府大门,叶景淮骑上高头大马,那马全身黝黑,皮毛如缎子一般柔顺鲜亮。那是从金国重金买来的千里驹,据闻可以日行千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芸奴用了术法才能勉强跟上。
出城六百里,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破庙,那庙宇颓败得俨然危房,仿佛下一场大雨便能将它摧毁。叶景淮推门进去,月光透过千疮百孔的屋顶投了下来,在地面上印下一块块错落有致的光斑。
大公子径直来到神像前,神像脑袋后面忽然飞出一只乌鸦,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然后扔下一只纸团,冲天而去,隐没在圆月之中。大公子捡起纸团,打开略看了看,手一抖,纸团“腾”的一声燃烧起来,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芸奴还没回过神来,叶景淮已出门上马,沿着崎岖的山中小路疾驰而去。在夜幕中足足策马狂奔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走出了多少里地,他用力一拉马缰,黑马人立而起,生生停在河岸前,一步之外便是滔滔江水。
临安附近的河流纵横交错,这是哪一条河芸奴并不清楚,只看见宽阔的河面上浮着几艘船只,船上点着灯,月落乌啼,江枫渔火,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钟声,像在演奏某种古老的乐曲。
叶景淮下了马,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黑马低头吃草,在石边不停地转着圈儿,像在等待着什么。
芸奴远远地看着,心中疑惑,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大公子到底在等谁呢?
圆月在乌云中隐隐现现,勾勒出叶景淮高大的背影,仿佛一尊石像。芸奴紧张地守望,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艘豪华的小船出现在河道之中,船舱里灯火通明,有谈笑之声,叶景淮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忽然“扑通”一声,船上有人扑入水中,芸奴担心地举目张望,甲板上有人盯着,看来不是落水,而是下河捞鱼。能坐得起这样的船只,船上之人必然非富即贵,想要吃新鲜的江鱼,便命人立刻下河捕捞,也是常事。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那人又从水底钻了出来,两个船夫将他拉起来,扶进舱内,舱中传出一声惊恐的惨叫,随即桌椅物件跌落砸碎,舱内的灯火猛然熄灭,芸奴大惊,船上到底出了什么事,难不成出来的那人,并不是下去的那人,而是刺客吗?
叶景淮依然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
月亮从乌云中露出脸来,一个人惨叫着从舱内冲出,趴在船舷上大叫:“救命!有妖怪啊!”话音未落,刚才下水的那人冲了出来,扑向先前那人,两人在甲板上扭打起来。叶景淮依然作壁上观,毫无仗义出手的打算。
二人打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先前下水那人被推入河中,上下扑腾翻滚,却不呼救,像一叶陷入暴风雨中的孤舟。
这个时候,叶景淮动了,他将手中的马鞭朝河中一甩,马鞭发出尖利的声响,裹挟着冷风,破开激流,缠住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拉。溺水的人破水而出,扑进河岸的芦苇之中。茂密的芦苇摇动不休,然后渐渐安静下来。
难道那个人死了?
芦苇猛然一动,那人站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跑,叶景淮纵身而起,掠过芦苇,落在那人面前,那人口不能言,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地朝他扑来。他手腕一翻,马鞭的鞭柄戳在他的胸口,他目光一滞,跌倒在地,不再动弹。
河中的船已经靠岸,船上的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为首一人身穿海青色袍子,底下人都称呼他为温员外。他朝叶景淮拱了拱手:“多谢壮士仗义相救,我这侄儿被水里的怪物给缠住了,狂性大发,差点儿杀了个仆人。真是吓煞我等了。”
“是何等样的怪物,且让我看看。”
温员外命人将灯笼凑过去,那人的背上吸着了一只虫,像一只巨大的水蛭,足有一尺来长,上面有一道道口子。在灯笼靠近的刹那,那些口子猛然睁开,竟然是一只只漆黑的眼睛,密密麻麻,煞是吓人。侍从吓得手一抖,灯笼跌落在地,“腾”的一声燃烧起来。
“唉,都怪我。”温员外悔得捶胸顿足,“我说想吃河里的新鲜鲈鱼,这孩子向来孝顺,二话不说便脱了衣服下水去捉。我本以为他水性极佳,不会有事,哪里知道竟然遇上了怪物。这可叫我怎么跟我那死去多年的大哥交待啊!”
“员外勿忧。”叶景淮说,“我曾在书中见过这种怪物,员外身边可带着盐?”
一听到“盐”字,温员外和几个下人的脸色立即都变了,其中一人沉不住气,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所佩带的短刀上。
叶景淮仿佛没看到一般,神情自若地说:“这怪物是取不下来的,除非在它身上撒上盐。”
温员外松了口气:“还不快去船上取一袋盐来。”
不多时,仆人便提了一小袋盐来,尽数洒在怪蛭的身上,怪蛭只闭上了一只眼睛,温员外急道:“壮士,这是为何?”
叶景淮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刀锋闪着骇人的冷光,温员外吓了一跳:“你,你要做什么?”
叶景淮将匕首插进怪蛭的身体之中,划开一道口子,然后一挑,挑出一颗拇指般大小的黑珠子,他将那黑珠子用芭蕉叶小心包好,冷笑着对温员外说:“贵船上有多少袋盐,全都取来,方能除去妖魔。”
他的话颇有深意,温员外一行脸色铁青,其中一个侍从终于沉不住气,拔出刀来,凶相毕露:“你到底是何人?究竟意欲何为?”
叶景淮不再答理他们,转身的霎那已在数十步之外,翻身上得高头大马,踏芦苇而去,众人这才明白遇到了高人,惊诧之余又有些恐惧,仆人小声问:“员外,您看……”
“去把盐都搬下来,这批货是身外之物,我侄儿的命要紧。”
仆人迟疑了片刻,躬身答应了一声,带着人回船搬盐去了,温员外低头望着自己的侄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是贩私盐的盐商,朝廷管得严,他便将走私来的盐藏在船舱底下,只说是走亲访友掩人耳目。贩盐这么多年,谋财害命杀人灭口的事,他也是做过的,本以为逃过了王法的制裁,哪里知道今日侄儿竟被这吃盐的怪物缠身,险些丧命。
难道这朗朗乾坤,竟真是长了眼睛的吗?
沉默良久,他最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是来度我的吧。”
半个时辰的策马狂奔,又西行四百里,进了不知名的深山,临安城中还未下雪,但山中已是一片白雪皑皑,万里寒光。古柏林立,根如大石,黛色参天二千尺。小雪纷纷,叶景淮骑马踏雪,沿山林幽径而入。柏林深处,巨大的页岩之上立着一座茅屋,屋顶盖着厚厚的雪,大公子在屋前下马,轻叩柴扉,门内传出苍老低沉的男声:“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皂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院子比屋外看起来要大,院中种了许多牡丹。寒冬腊月,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一位樵夫打扮的老者坐在花圃前莳花,他长长的白色胡须一直垂到胸口,皮肤苍老,长满黑斑,像老树的树皮,那双粗糙的手侍弄起花草来却极为仔细,如枯萎树枝一般的手指灵巧地在花枝上游走,专心致志,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倾注进花草之中。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叶景淮从怀中取出那枚黑色的珠子,“这是第一百颗,我再不欠你任何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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